在中国大中城市的郊区地带,有一些古村镇或历史文化遗迹由于区位条件不佳、文化遗存的历史价值不具备明显的竞争优势,而陷入发展困境:没人来怎么办?人来了怎么留住?来了一次的人还能来第二次吗……新场古镇“第一茶楼园”的“重启”也许能提供新的视角。
从“第一茶楼园”到“人间剧场”
第一茶楼园坐落在新场大街424号,在喜壤文化创始人王峰入场之前,这幢老建筑已经几易其主。
坐落在新场大街的第一茶楼园。
这幢始建于清同治年间的茶楼,在20世纪20年代翻建后,成为古镇上最高的建筑,故被称“第一楼”。30年代,这里开设书场,大咖云集,听者众多;40年代,这里成为中共地下党联络站;60年代初,上海人民评弹团著名评弹艺人曾到此演出,卖座空前……从2000年开始,古镇经历了三个开发阶段,第一茶楼园也因各种原因,多次更换了经营主体。
新场非常看重第一茶楼园的发展。“这是新场的地标,找来三哥(王峰昵称),是希望通过他在运营方面的专业积累,让古镇探索出一条空间更新之后,老建筑更好地同文创、文旅有机结合的道路。”新场文化公司总经理陆宁宇告诉记者。
2021年,以“光影颂百年”活动为契机,重启后的“第一楼”带动了一股新场热潮,预约游览的游客总数突破6万。
展览结束后,策展留下来的文化素材转化成了茶楼的一部分。现在,这里成了集茶馆、咖啡馆、拍照体验馆、历史展示馆、生活方式馆为一体的复合式空间。“人间剧场”的概念成功“出圈”,吸引了许多人前来“打卡”。
墙上的许多照片是上海电影博物馆从电影史料中挖掘出来的。
新场是很多影视剧的拍摄地,电影《陈云》《画魂》《色·戒》《叶问》《三十而已》等热门影视片等都选在新场拍摄。丰富的影视片基础让空间与电影的结合成为可能。
在第一茶楼园一楼的“太太会客厅”,墨绿色丝绒沙发、黑胶唱片机、西式红茶茶具、中式水墨画、拨盘电话机,小小的10平方米空间内有超过100件道具。而“平安大戏院”的舞台,则还原了1925年存在于上海的平安大楼内的戏院舞台。在舞台的右侧,是一个老上海裁缝铺,案板上放着熨斗、皮尺,衣架上挂着各式旗袍,桌台上摆着珠宝首饰……
一楼的太太会客厅。
“之前有小姑娘在这里举办过海派主题生日Party,穿着旗袍一起喝下午茶,很出片。”讲解员李晶顺手拿起衣架上的一件旗袍,顺着衣架向上看,还有圆顶小礼帽、头花和装饰手套,“我们都是根据剧照,一比一还原的。”
旗袍架后面便是电影剧照。
“让电影故事与具体的空间结合,打造特定的电影场景,小小的电影片段就能成为文化切片。”上海电影博物馆执行馆长范奕蓉认为,“实景与布景搭配所带来的沉浸感是难以被取代的。这是新场的优势。”
在“人间剧场”的带动下,第一茶楼园发展出茶楼、演艺、团建、活动策划、场地租赁等多种经营模式,还根据茶楼属性和新场“桃”文化特质,研发了手工桃花酥。目前,桃花酥的日均产量大约为两百枚,每天几乎都能售空。
“出圈”之后的难题
对于第一茶楼园来说,“出圈”之后运营难度却比想象中要大。
“第一楼”共三层,包含一楼天井在内,建筑面积约648平方米,不包含王峰在内,全职工作人员共7人。空间格局和运营成本要求第一茶楼园有更多元的文化消费空间、更高的空间利用效率,拥有更强的消费吸纳能力。
二楼的空间面积很大。
尽管演出策划和社群沙龙是王峰熟悉的领域,他却在新场碰了壁。
强调文化消费的“在地性”有时也让地方文化难以扩大辐射。记者随机采访了一位游客小罗,他在第一茶楼园一层买了一杯30元的海盐咖啡后,却没坐下来听一场锣鼓书。“有点感兴趣,但不太清楚锣鼓书具体是什么形式。”小罗不知道的是,在2021年公布的“中国非遗年度人物”提名候选人中,来自新场镇的锣鼓书国家级非遗传承人谈敬德是上海地区唯一的入选者。
茶楼一楼的公益演出。
“你别看来来往往的人那么多,能留下来慢消费的却没几个。”王峰很疑惑。尽管第一茶楼园的演出曲种较多,锣鼓书、评剧、沪剧每天都有固定的演出时间,但目前仍都是公益形式,要成为售票的演艺空间,还缺乏相应的类型作品。
二楼的茶室。
戏剧、民谣、脱口秀……文化消费的选项很多,但作为新场地标,如果考虑到在地文化的传播,选择就变窄了。目前,一些成熟的文化消费都很难与地方文化结合。“我考虑过请脱口秀演员来做类似于开放麦的线下表演,但在市中心就能看到脱口秀,为什么要跑到新场来听呢?一方面,演出的时间和交通成本会增加;另一方面,也担心有些段子与新场的文化氛围是否相适应。”王峰对演出内容感到摇摆。
即便抛开“在地文化”的限制,区位上的劣势也不容忽视。区位因素很大程度上影响着社群活动的质量。王峰曾在陆家嘴运营过一家咖啡馆,“由于地理位置优越,名人通常愿意接受邀请,而在新场镇,请不来大咖成为运营的难点之一。”地理区位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嘉宾的时间成本。
“在陆家嘴,文艺青年、全职太太、上班族,都是相对稳定的消费人群,做手工,办读书会、音乐会,开设咖啡课堂等,以活动带动消费,空间的利用率一下子就上去了。”但这种模式到新场之后,就会面临很多挑战。“市中心的辐射力度很强,而郊区的相对较弱。”空间与社群相辅相成,稳定的社群是空间提升利用效率的坚实后盾,而郊区的社群基础与市中心的差距依然明显。
古镇上的奚家厅是电视剧《三十而已》中的一处取景地。
除此之外,尽管新场镇的古建筑资源相当丰富,但囿于开发进度,古镇整体的开放空间依然有限,这让第一茶楼园显得有些独木难支。“张厅是《叶问》的拍摄地,还有待修复;奚家厅是民居,内部不对外开放……”从古镇的整体来看个体,就会发现个体的带动力量往往太过薄弱。
许多市民慕名来到新场吃一份昂刺鱼菜饭。
新场的民宿主理人沈烽也面临着相似的问题。在对前店、中宅、后仓储式的传统院落进行了活化更新之后,沈烽还根据当地居民的口述复原了“昂刺鱼菜饭”,一时引起很大的反响。但后续也面临“乏力”的问题,“毕竟一种文化消费产品的吸引力是有限的,古镇还需要更多的本土文化IP,吸引更大的流量,人群聚集了,空间能做的事情才能更多。”
不可忽视的“在地”与周边
那么,如何培育出更丰富的本土文化IP,实现把游客留住、将人气聚拢的效果呢?其实,先从服务本地居民、辐射周边做起,就能自然而然地形成文化吸引力。
与许多统一开发的古镇不同,新场古镇内部和周边保留了大量的原住民,被誉为“活着的古镇”。“不收门票,没有过多的商业开发,两边都是旧宅子,很少有张扬的新,显出古朴的怀旧气息。”知乎网友@星絮对新场古镇的评价很能代表当下都市人群看待古镇的新态度。他们更看重古镇风貌的自然留存,并能从穿街走巷中居民的普通日常感受古镇的“丰盈”
古镇小店的自然风貌。
“古镇不能只有咖啡馆、书店和酒吧,它也可以有更生活化的一面。阳光天里的花被的晾晒、躺在巷子口的老猫、沿街铺开的矮脚青……”在“90后”摄影师小风看来,居民的生活方式是当地文化最直观的体现,这些都是新场古镇“活着”的证明。
古镇处处都有居民日常生活的痕迹。
而这些感受与资深文创设计师、上海市青年创意人才协会理事何根祥的观点不谋而合。“不是每个古镇都要做目的地经济,新场可以把目光更多地放在本地和周边的居民身上,在为他们创造良好的文化服务氛围和文化消费空间的过程中形成的特色,反而会吸引游客,成为城市人群愿意消费的目的地。”
这样的吸引力,在新场已逐渐形成。
今年,来自云南的艺术家金尘放弃了其他地区给予的优惠政策,重返新场。“房屋需要有人养,正是有了世代在这儿生活的原住民,古镇才有了灵气,我才有了更多灵感。”金尘曾为新场创作过“洪福桥”“千秋桥”等相关作品。接下来,他还将针对新场大范围创作一批作品,原住民文化本身已然成为艺术IP生长的土壤。
“四库书房·新场雅集”的空间运营则是在本土生根的代表。驻地艺术家秀秀已经带着女儿参加了好几次四库书房的文化课堂。“在老建筑里学习传统文化,觉得日子特别悠然。”
沉浸式音乐会。
前期,四库书房也经历了摸索和调整,才将消费人群聚焦于古镇及周边爱好传统文化的家庭及个人,让“国学”成为空间活化的核心,并通过在地居民分享,带动周边,达到逐渐积累,层层“破圈”的效果。
在四库书房举行的国风雅集。
“老二次元”柳树是南汇居民,她就是在四库书房听了一场“古镇情境音乐会”而成为新场老朋友的。“音乐会不仅有传统古曲《乌夜啼》,还有电影配乐和动漫插曲,我就是冲着《大话西游》的配乐和动画片《犬夜叉》的插曲去的。”音乐会结束后,她把新场“安利”给了周围和市区的朋友,经常结伴到新场参与古镇“桃花节”和“手作节”活动。
愈加坚挺的“大后方”
有了自然的文化吸引力,文旅的空间也可以进一步打开,古镇空间还能向乡村的“大后方”延伸。
“新场古镇紧挨着新南村,古镇与乡村几乎无缝衔接,这样的资源禀赋,在上海并不多见。”新场文化公司的党支部书记高雅婷说,去年,新场镇发布“古镇+乡村”旅游路线,推出了集古镇文化,乡村风貌为一体的文旅休闲旅游路线。“古镇文化可以给乡村引流,乡村的自然空间反过来也能支撑古镇消费。”
目前,新场的文化品牌活动已初见规模。近5年来,古镇文化体验季共举办了200多场文艺展演,100多项展览展示,吸引线上线下3000多万市民、游客参与互动体验。
手作节吸引了大量市民参与。
新场手作节、新场文化创意设计大赛、非遗“南街有约”、国学“传与承”、稻田音乐节等品牌活动均可成为“古镇+乡村”游的重要支撑,在融合中提升文化消费的品质和能级。
“驻地游览师”项目是正在探索的一种全新的文旅游览方式,通过培养新场当地的商户、农户成为推介者,进一步突出原住民文化。让生活在新场的人介绍新场,在串联起古镇与乡村的几个重要游览点位的基础上,能多依靠“驻地游览师”发挥自身优势,打造出有个性,有特色的文旅游览品牌。
参加培训的在地居民、商户、学生。
而“家庭工场+休闲农庄”的模式,也能很快找到与古镇游的结合点。“在去年的文创大赛中脱颖而出的两只土布老虎,是新场的村民阿姨自己参与设计、自己缝制的,它的造型借鉴了新场特有的三角粽,拿在手里小巧玲珑。”今后,从织布到染色,再到缝制,乡村让古镇上所呈现的非遗文化产品有了可全过程参与和沉浸式体验的更大空间。
居民阿姨参与设计制作的土布老虎。
“舌尖上的古镇”在与乡村的结合中也将树立起新的标杆。沈烽的“昂刺鱼菜饭”可以与农业采摘、农庄休闲结合,古镇内没法呈现的非遗文化场景,完全可以移植到新南村,提供多元复合型体验。而新南镇的矮脚青、走地鸡、大米、水蜜桃等农产品都能成为第一茶楼园场景布置、餐饮消费的后续开发素材,为空间消费品牌化提供基础。
桃树下的矮脚青。
正如“第一茶楼园”的发展不能孤立于古镇之外,新场镇的发展也不能孤立于城乡体系之外。在古镇发展与乡村建设的交汇点上,如何从文化资源的系统保护、历史空间的活化利用、城乡文化价值互补等角度上破解难题,新场需要的探索还有很多。而只有将郊区历史建筑的保护和利用放在这样的大视角下,或许才能使其走上良性循环之路。
栏目主编:龚丹韵 文字编辑:肖雅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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