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舟山群岛中,那些遥远的离岸小岛更能显现岛屿的美丽,人们的生活也更有海洋文化的特质。那里有未被征服的自然,也有埋藏于历史尘埃中的传奇往事。
主笔/丘濂 摄影/蔡小川
东极青浜岛上,渔民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蔡小川 摄)
1390,大岛与小岛朱家尖岛上名叫大青山的峰顶,常年雾气缭绕。只有378.6米,那雾气的形成并非因为高度,而是来自于海面,海洋上空水汽凝华的结果。据说,纯白色流动着的雾气会顺着山峰攀爬,就好像一只蹑手蹑脚的猫。这天的能见度极高,我们没有看到“青山醉雾”的景观,而是领略了“海上盆景”的舟山群岛景致——向东看,是白沙岛和洋鞍列岛,烟波浩渺处是东极诸岛;西面看,是桃花岛和登步岛;往南看,是虾峙岛和虾峙门国际航道;向北望,则是普陀山岛和珞珈山岛。
舟山群岛一共由1390个岛屿构成,是我国的第一大群岛,舟山市是第一个以群岛来建制的地级市。我所看到的岛屿,也不过是散布在2.2万平方公里海域面积上的“沧海一粟”。这其中,有人居住的岛屿约90多个,最大的岛屿是政治经济和文化的中心舟山本岛,小的岛屿有可能是悬于海中的一点礁石。
大岛之上,海洋文化的特点并不集中和突出。如果不是微风里那一丝咸湿的海水气息,在舟山岛的街巷里漫步,很难觉察出就置身于海岛上。长条状的舟山岛有西面的定海和东面的普陀两区。定海可以说是整个舟山群岛人类居住历史的发源地。定海区北边的马岙镇有新石器时代的生活遗存,说明6000多年前就有先民居住。只是他们究竟是从大陆乘舟楫而去,还是原本生活在那里还存在争议,因为舟山群岛本是浙江东部天台山脉的延伸,后来海平面上升才形成了星罗棋布的岛屿群。唐朝开始对舟山有行政建制时,又将县城选在了今天定海区的南边。
如今保存下来的定海古城里多是明清建筑,再向上追溯,整座城池就在唐朝开元二十六年(738)翁山县旧址的基础之上。定海历代出过状元进士,也不乏政界、军界和商界的人才。本地人讲,定海人会显得保守稳重一些,更注重教育与文化传承,偏农耕文化下大陆人的性格。与此相对,舟山岛东面由于沈家门渔港的缘故还能看出海岛的风情。那里有成排停泊的渔船,灯火通明的海鲜排档,价格实惠的“渔夫食堂”。渔民出身的影响,沈家门人豪爽热情,开放激进。当地拿两个区域的人性格差异来做题材的段子不少。
岛屿意味着有海水的阻隔,来去要靠渡轮,天气不好就可能停航。这样的慢节奏是和现代生活所提倡的效率相违背的。所以交通连接就成为了岛屿发展的趋势,这首先沟通了陆地和大岛。连接舟山岛和宁波的跨海大桥2009年投入使用,那是舟山第一次通过公路和大陆相连,现在有并行的铁路项目正在建设。北边,小洋山岛连接上海的东海大桥已经通车,未来会继续建设从舟山岛到小洋山岛的北向通道,和南部宁波贯通成一个半环。岛屿之间,第二大岛岱山岛和秀山岛之间的大桥即将竣工,这样与舟山岛之间的交通连接就缩小到十几分钟的渡轮。第五大岛朱家尖与本岛之间的跨海大桥早于1999年通车。舟山岛的沈家门渔港、普陀山岛以及以拥有连环沙滩的朱家尖岛所形成的“旅游金三角”,是舟山群岛最早成名的旅游资源。
雇辆民间小船,可以直接去往人烟稀少的刺山岛(蔡小川 摄)
架桥至大岛也有例外,比如去往普陀山岛的交通。作为佛教中的观音道场,普陀山的名气甚至大过舟山。传说是这样:唐朝时,有日本僧人慧锷从五台山请观音像回国,行船至舟山本岛和普陀山之间的莲花洋时突然海里翻滚出铁莲花阻碍前行。于是慧锷明白观音不想东渡,便在岸边潮音洞旁修建“不肯去观音院”供奉,这成为观音道场的开始。
研究普陀山文化的文史专家王连胜告诉我,普陀山成为佛教胜地并不是偶然的,从地理位置讲这里是海洋丝绸之路上的重要一站,从宁波港开往朝鲜、日本的船只都会在这里停靠,以观风浪。慧锷搭乘的正是宁波人张友信经营的商船。海上危险莫测。自从普陀山供奉观音以来,人们就会上岸跪拜以求平安,这里的香火也就旺盛起来,后世又营建了多重寺庙。如今,每年观音得道、生日和出家的三大香会期,普陀山都会吸引全国的香客前来。曾经规划部门也有过修桥连接普陀山的讨论,但后来都被否定。这一是考虑到可以减少一下涌入普陀山的人次,二来坐船穿过莲花洋才符合朝拜的虔诚,并能感受到“海上有仙山”的风景。
去往小岛当然没有桥梁,就连船的班次都很少。舟山在上世纪80年代提出了“小岛迁,大岛建”的移民政策,引导小岛居民向设施更加完备的大岛迁徙。这样的小岛,一开始指的是陆地面积在一平方公里以下,人口不足1000人,医疗和教育资源都匮乏的小岛,后来又扩展到常住人口小于3000人,生活条件不便的岛屿。我所见到的几位来自小岛的年轻人,他们在读完小学之后,小岛不再提供中学教育,就转到附近的大岛继续学业,举家也就迁入了大岛。小岛上留下的,是安土重迁的年迈老人,以及那些被岁月侵蚀的空屋。
舟山群岛上6%的岛屿居住了85%以上的居民,这就导致了很多人除了自己生活的岛屿外,其他海岛少有涉足。了解自己的家乡,这是一个名叫“青年海岛考察计划”的组织成立的初衷。创始人之一的李杰小时候出生在一座叫作悬山的小岛,初中之后就举家搬迁到第三大岛六横岛上。
“外界对舟山的认知充满了混乱,不知道舟山的位置,不知道普陀山是舟山的一个岛屿,以为属于上海或者宁波。可是想想看,自己对家乡又知道多少呢?太多的岛屿没有去过,1390个岛屿只是一个数字上的概念。想要探索时,才发觉随着大桥的连通和城市化进程,小岛已经退化没落,甚至消失了人的存在。小岛上原有的历史、文化、故事都在迅速从记忆中抹去,每年回自己家乡小岛这种感觉都很强烈。”李杰对我说。这个组织一项重要的活动,就是“走岛计划”,从那些不太为人所知的小岛开始,用文字和影像来做考察记录。
大陆说到底就是巨大的岛屿。大岛的生活方式和陆地相似,小岛独有的岛屿特性才让人倾心。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一些小岛有着特别的自然和人文资源,近年来兴建了民宿,成为了小众的旅游目的地。“全域旅游”的倡导下,政府也鼓励小岛居民以及外来者发展旅游经营,以恢复岛屿生气,让人口回流。旅游季会从6月一直持续到10月。不必等到淡季,每天当一批游客从码头离去,或是离开游客集中的民宿区域,仍可以找到属于小岛的静谧时光。
从朱家尖岛大青山的峰顶远望(蔡小川 摄)
偏远之地的诱惑东极岛的名字颇具有诱惑力。其实,它并非中国最东端有人居住的岛屿,辽宁省的海洋岛比它还要靠东一些。它由一串岛屿构成,正式地理名称叫作中街山列岛,包括了28个岛屿和108块岩礁。其中有人居住的是四个岛:庙子湖、东福山、青浜和黄兴。东极岛的名字倒是让它有了一句不错的旅游宣传词:“世界上有南极和北极,在中国东海上还镶嵌着一颗璀璨的明珠——东极。”
韩寒在拍摄电影《后会无期》时,也许就是看中了这里的地理概念,让三位东极岛出生的年轻人从这里开始一场公路旅行,横穿中国,驶往几千公里之外的西部。片头,大喇叭里传来了激昂振奋的《东极岛岛歌》:“东极岛,东极岛,大陆最东的岛屿……太平洋的风儿最先吹到你,太平洋的阳光它最先照到这里。”其中主角之一浩汉感叹:这么好的概念,旅游怎么发展不起来?这个遗憾不仅在片尾得到解决,在现实中也有了呼应:电影公映之后,东极岛不再是属于摄影爱好者和海钓迷的私藏,更多的游客慕名来到了这里。在拍摄地庙子湖岛上,韩寒剧组搭建的临时房屋也被作为景点的一部分围起来展现。
东极岛吸引我的是它离岸的距离。虽然不是“最”东端,但距离舟山岛沈家门渔港45公里也让它足够靠近边缘。地图上看,这几颗小小的岛屿就像是舟山群岛家族里桀骜不驯的成员。仿佛带着一种自给自足的骄傲,偏安一隅。《看不见的岛屿》一书的作者朱迪斯·莎兰斯基讲了如何打量这类前后不挨的汪洋孤岛:这样的岛屿究竟是否地处偏远,这本来就是视角问题。她举例南太平洋中孤零零的复活节岛,当地土著把它称作“世界的肚脐”。“在没有尽头的球状大地上,每一点都可以是中心。”就像《后会无期》中,另一位主角胡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岛屿面积有1.7平方公里,海岸线有7.8公里,还要被定义为需要搬迁的小岛。在他的眼里,他所生活的岛屿,就是整个世界。
从舟山本岛驶向东极,水的颜色会由浑浊变得清澈(蔡小川 摄)
我的主要目的地并不是旅游设施最为成熟的庙子湖岛,而是最东端的东福山,以及较少游客光临的青浜岛。自从订票之后,我就惴惴不安起来。东极属于外海,经常受风浪影响不能开船。我要去的东福山还在外围。去的前一天,对方接应的朋友告诉我,那一天船可以顺利到达庙子湖,但是从庙子湖前往东福山要转乘的轮船却停航。我不禁对第二天的行程忐忑起来。本地人觉得我的焦虑实在多余。不止一个人安慰我,岛屿上生活,就是要随时做好“天留人”的准备。今天走,还是明天走,他们早就练就了一种“佛系”的态度对待。
第二天早起来确认船期,还好一切正常。只是收到朋友的提醒,7级风浪,要做好防晕船准备。走到码头,港湾里停靠着一艘名叫“幸福”号的客船,朝阳的光辉给它披了一层柔和的金色。这艘船的客人以年轻情侣和家庭居多,孩子们嬉笑打闹,船舱里一派愉悦的度假气氛。
为了避免晕船,我一直站在甲板上。舟山本岛附近的海水是江水一般的黄色,并不好看,原因是它正处于长江、钱塘江和甬江三江入海的位置,来自大陆的泥沙被翻腾起来,有了浑浊的颜色。随着轮船开向外海,海水逐渐变为一种翡翠色。有的地方因为海底暗流的缘故,是土黄与碧绿的交杂。眼见着波浪滚来,有心理准备地跟着船腾起和落下,并不觉得浪的凶猛。但接连几拨浪潮过后,落下时有种游乐场“海盗船”带来的失重感,就知道浪已经很大了。驶入一片乌云时,雨丝夹杂着溅起浪花的水滴打在身上,甚至有种危险的气息。回望客舱里刚才还谈笑风生的客人们,已经趴倒一片,还有几位埋首在呕吐袋里,偶尔抬起头,是一张苍白的脸。大海此刻显现出它变化无常的面孔。再装备现代的船只,在广阔无垠的洋面中,也只是一叶扁舟而已。
东极岛的先民多来自宁波和温州。他们如何来到外海的小岛上安家,大概是靠一种叫作“绿眉毛”的木船。中国古代有四大木船体系,浙江沿海的鸟船是其中之一。鸟船的船首形似鸟嘴,画有两颗眼睛,上面各有一条绿飘带状装饰,因此得名“绿眉毛”。在舟山岛时,我见到了“绿眉毛航海队”的队长胡牧,一个对舟船文化十分着迷的人。他本来是朱家尖岛旅游管委会的一名工作人员,并没有海上作业的经验,坐船都会晕。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在朱家尖的沙滩上接触到了中韩竹筏漂流的队员,他们要用竹筏这一最原始的航海器具,借助季风和洋流的作用漂流到韩国西岸,以证明河姆渡文明是通过海洋而不是陆地传播到韩国的。“就在登上竹筏的刹那,听着毛竹之间吱吱嘎嘎的撞击声,我觉得自己对海洋的热情一下就点燃了。”
后来胡牧发起了对“绿眉毛”古船的复原。除了环绕舟山群岛的航行外,那艘船还在纪念郑和下西洋的活动中北上青岛、南下广州。胡牧对“绿眉毛”的航行能力十分自信。没能航行到更远的地方,是因为航线上和港口里早已是钢制机动船的天下。“连停泊都很麻烦,钢船过来碰一下就很容易损坏。”胡牧退休后,对“绿眉毛”的打理没有人张罗,那艘船就闲置在沈家门渔港,船身的木构件在慢慢腐烂。
船快到庙子湖了,远远就能望见财伯公雕像。据传说,清朝道光中叶来到这里的福建渔民陈财福是登陆东极诸岛的第一人。当时他的渔船因触礁在附近海域沉没,他侥幸爬上庙子湖岛,生存下来。为了能让到附近捕鱼的渔民不会重蹈覆辙,每逢雾天,他就在庙子湖的山岗上燃起篝火给渔民导航。渔民都认为那是菩萨显灵而燃起的“神火”。直到有一天,“神火”不再,渔民们上岸查看,才发现了已经去世多时的陈财福。定居下来的渔民便修了财伯公庙来纪念。这尊雕像没有按照传说来塑,而是做了一个财伯公高举火把的造型,好像“自由男神”一样。它2002年修建,22米高,就矗立在“放火山”的山顶,依然如同往来船只的航标。
从庙子湖我们要换船再去东福山。两艘船干脆并列在了一起,侧面搭上木板直接穿过去。浪仍旧很大,木板摇来晃去。这条船的船员扶住乘客送出,那边有船员伸出手再把乘客接进去。他们的手都好似铁钳一样紧紧抓住你,不让有一点闪失。
庙子湖岛上,财伯公雕像的脚下(蔡小川 摄)
又过了大约30分钟,终于看到了东福山岛。这是一座陡峭山势形成的小岛,碧蓝清澈的海水环绕四周。面临港口的一面,房屋层叠着从山脚向上生长。有一团白云将岛上的最高峰笼罩着。
之后查阅资料才知道白云笼罩是因为这名叫白顶山的峰顶,有一个潮湿的白云洞,云彩就是水汽蒸腾形成的。舟山群岛上唯一的蛇信仰就在这里,那云彩也和蛇有关——相传一条白蛇和观音斗法失败,只得将原来修炼的道场普陀山让给观音,来到东福山继续修行。那时的东福山草木皆无,太阳出来炙热难忍,观音便在白蛇修行的洞口安放了莲花状的白云,不论什么风向都不能将它吹走。能将自己的道场让给观音,白蛇被认为同样具有宽广慈悲的胸怀,蛇类也就成了岛上被保护的对象,人们不会加以伤害。观音和天后是舟山群岛较为普遍的信仰,一些岛屿又有自己的信仰文化。就好像东福山岛和庙子湖岛相隔不远,却有着白云宫和财伯公庙来供奉地方神祇。有了水的阻隔,便形成了文化的多样。
从早晨5点多离开舟山本岛的酒店,一路舟车劳顿,快中午才到达东福山岛。想想看,这种抵达上的周折也构成了岛屿旅行的独特。距离遥远,便少有人愿意花费精力前来,这预示着或许可以欣赏到独一份的“绝美”景观。
有这种想法的当然不止我一个。《看不见的岛屿》作者也写道,加利福尼亚的水手班宁(George Hugh Bannning)就是这样一位孤寂岛屿爱好者。人们问他,那些无人造访的岛屿究竟要看些什么。他答道:“什么都没有。而它的美正在这里。”他热切期望自己的船能在什么地方失事,“只要是一块上帝遗弃且四面环水的地方就可以了”。他真的到达了这样的岛屿。比如太平洋上的索科罗岛,需要以匕首开路,才能走出数米高的荆棘藤蔓、开裂的树墩和枯萎的葡萄藤蔓组成的迷宫。但也有让他失望的岛屿,像是瓦胡岛和塔希提岛,“那里的口香糖包装纸、美国口音几乎跟香蕉皮还有棕榈树梢在微风中的轻语一样,随处可见”。
在东福山岛,等待我的又是什么呢?
青浜岛上,正在海钓的渔民(蔡小川 摄)
未被驯服的岛屿舟山的岛屿中,多有“岙”作地名。岙的意思是山间的平地,有岙的地方,就能形成码头和村庄。东福山岛上,正对码头的村子叫作大岙。说是平地,其实一下船进村就要爬坡和上台阶。为了方便可以住在下边,但总觉得住在上面视野会更好,我便推了箱子拼了命地往上爬。
明珠客栈位于半山腰。老板朱静岳正在和家人在门口吃着午餐。这家客栈是十分简单的“渔家乐”,房间里只有两张单人床,卫生间是公共的。根据朱静岳讲述,东福山岛的旅游业其实开始得很早。2000年,媒体来到东极岛拍摄新世纪第一缕曙光,这些报道为东福山带来了第一批游客。明珠客栈就在2001年开业。在那之前,来到东福山的都是些特定目的的人,比如写生的学生、草药采集者等等。
旅游的发展为当地人带来了新的收入渠道。和别的岛屿以海洋捕捞为主不同,东极这边的渔民原来的收入来源大多来自一种叫作“水乌龟”的作业方式,也就是潜水到海底去采集淡菜和螺类。据说最早是广东人在这片海域先实践起来的,水性好的本地人将此发扬光大。最早的“水乌龟”下水完全靠憋气。不穿潜水衣,身上系着腰篓,拿着一把铁铲就能潜入十几米深的海底,5分钟才需要浮上来换气一次。后来有了“轻潜”的方法。水面上的小船载着空压机,把空气通过管子源源不断地打入海里,水下的人则靠咬着管子呼吸。船上的人要根据冒上来的气泡调整行船的位置,并观察是否有险情的出现。
“最怕就是氧气断掉,好比有时候管子缠住了,船上的人没有及时察觉。”朱静岳说。一旦氧气断了,就要摘下所有设备迅速上浮,同时必须要喝入海水以防止肺部爆裂。说来容易,可真有险情出现,人就会慌。朱静岳告诉我,有一年村子里好几个人都是这样去世的。今年51岁的朱静岳做了30多年的“水乌龟”,近几年下海的次数越来越少了。“不仅是自己年纪大做不动,就是在船上搭伴下海的人也不好找了。上了年纪的人都愿意靠经营民宿餐厅赚点钱,轻松一些。”
从明珠客栈向外望去,就是鳞次栉比的村屋。最早的建筑是取材于山体岩石建造的石屋。瓦片做顶,上面还压着防止台风将瓦掀掉的碎石块。另一种是平屋顶的水泥房,其实里面也是石块砌成,只是外面抹了水泥和腻子。少数几家新式民宿是透明的玻璃房子,夹杂其间。在村委会工作的阮子峰告诉我,现在大岙村共有41家民宿,还有6家尚未开业。“民宿一多,用电和水会出现紧张。”他说,“这边全依赖一根海底电缆来供电,它有时会被下网的渔船勾断,这就要靠发电机。现在就是满负荷在运转了,偶尔还会有停电发生。用水的话,岛上在计划建设水库和海水淡化设施,目前基本是靠雨水来维持。”
那么,这里会不会有开发过度的危险呢?阮子峰说,在这里建民宿,成本是外面的两到三倍,还要有人把建筑材料挑到山上。再加上风浪太大,偶尔停航就会影响客源,如果不是本村村民,很少有人愿意冒这个风险来这里投资。在东极开民宿的外地人,一年之后转租或者转卖的就有四五家。不适应海岛环境的,就自然被淘汰了。阮子峰36岁,是村里不多见的年轻人。他结婚后自己的家已经安在了舟山本岛,现在担任村委工作的同时,也在帮忙父母打理自家的民宿。他的民宿和朱静岳的一样,都是十分朴素的旅馆。
“当初就是考虑到收益问题,仅花了不到20万来装修。海边空气腐蚀性强,家电也就买普通的。”每当台风袭来,渡轮停航的时候,料想民宿老板都会愁眉苦脸,但作为本地人的阮子峰就会拿上鱼竿去海边钓鱼。“有种说法就是‘暴前暴后鱼’,指的是风暴前后鱼类资源会特别丰富。钓得太多就放在鱼缸里养起来,留着以后招待客人。”加了阮子峰的微信后,我看到他最新发的朋友圈是一张坐在礁石上面朝大海的图片,旁边的配文是“我的财富并不是因为我拥有很多,而是我要求的很少”。
东福山岛上不通车,都要靠步行。稍微走一下,就会发现它提供的适宜人类居住的空间非常有限。沿着临海的崎岖山路,大概20分钟就会到达第二个岛上的岙口,那里是另外一个叫作大树湾的村子。它已是一座空村,现在只有一位64岁老人叶阿根还住在那里不愿意搬走。“小岛迁,大岛建”的前提是,小村先搬大村,也就是岛上交通不便的村子里,村民先举家向大村迁移。大树湾村就是在2002年到2005年间陆续搬空的。村民不是搬去了大岙村,就是直接到了舟山本岛的沈家门买房安家。叶阿根老人过着一种极为原始的生活:他自己种了几畦青菜,还养了几只山羊。我们到的时候,他刚刚从海里摸完淡菜回来,那是他晚餐的主菜。他正在用水清洗着下海时的衣物,用的是从一个名叫“水獭洞”的山洞里取来的清泉水。
大树湾村的房子保持本来的模样,全部是就地取材的岩石建成的石屋。这是一种质地细密的花岗岩。方形石块用作墙砖,条石来做门槛与门框,地板是大块石板铺就的,房子的梁与檩也都取自石材。这种房子抗台风的能力最好,能屹立许久不倒。远远看去,整片被遗弃掉的土黄色石屋群,连带墙上蔓延的爬墙虎,已经和山体与植物连成一片。这仿佛暗示了人类对这座岛屿征服的失败——尽管先民们在这座条件艰苦的岛屿顽强地扎根下来,但是天长日久,还是拱手让给了自然的力量。
所以在东福山岛上,大部分未被人类开发利用的地方依然呈现出野性之美。几乎在任何角度,抬眼都可以望见澄澈的海水,以及嶙峋怪石组成的海岸线。基岩岛受到海浪冲刷,总会有各种奇礁异石出现,而这里就好像一座“奇石博物馆”。普陀山岛的“磐陀石”、桃花岛的“东海神珠”、嵊山岛的“东崖绝壁”、枸杞岛的“山海奇观”……这些舟山群岛各个岛屿的石头景观,都可以在东福山找到相似的版本。我们要前往一处“象鼻峰”。路上遇到一片倾斜而下的“陨石瀑布”,从山顶到山脚都塞满圆滚滚的石头,不知是哪个年代从山头分崩离析后滚落下来的。远观“象鼻峰”,高昂的“象头”将“象鼻”垂向大海。继而峰回路转,气喘吁吁之时我们已经脚踩在“大象”的脊背之上。那是一整块巨石构成的,表面也如大象皮肤般粗糙而有褶皱。小心翼翼地走上“大象”头顶张看,壁立千仞的悬崖之下是蓝得让人眩晕的海面。
这是石头的岛,也是植物的岛。环岛的路上,总有植物相伴。裸露的岩石块上,从缝隙里顽强挤出头来的是有着灰色短绒毛的芙蓉菊。一些岩石上密密地长着一片臭鸡矢藤。它们的叶子揉搓起来有臭臭的味道,却是采药人眼中解毒消肿的良药。正被阳光烤得死去活来,忽然又可以遁入一片青冈树的枝丫围合起来的“凉棚”里,满眼都是绿油油的颜色,其中还点缀有黄绿色的芒萁,让那绿色不那么单调。在2016年浙江省的一次野生植物资源的调查中,科研人员在东福山岛上发现了一种珍惜的濒危植物,日本荚蒾。照片上看,它有着一簇白色细小的花。我把它的样子记在脑海里,遗憾却没有看到。
青浜岛上,在渔民老街街口纳凉聊天的村民们(蔡小川 摄)
阮子峰说,他到舟山岛的沈家门读初中时,最想念的就是在家乡的小岛上和自然相处的时光。他读书的时候,岛上还有小学,但是孩子已经很少了。一年级和二年级都在一个教室里上课,中间用隔板给分开。派过来教书的老师也待不久,因为海岛的孩子在教室里坐不住,总是会跑到海边和山上,随便什么一个地方就玩儿起来。“鲁迅在《故乡》里写在沙地上支起竹匾、撒下谷物来抓鸟,我小时候就干过,我们这里用来抓山上的野白鸽;他写的五色的贝壳、海边的跳鱼都是我们日常生活里的。大岛就是城市。班里同学不知道,我就给他们讲。”阮子峰觉得,如果没有了在自然中玩耍的乐趣,快乐的童年也就无从谈起。
在离开东福山岛之前,我早起看了日出。岛上有专门的观日出平台,但我觉得还是不如选一片面朝大海的礁石,坐在上面观看来得美妙。那样,仿佛你就是岛屿的一部分,从远古时代至今,目睹了日出日落每天的循环。那一天,天空中有云,太阳跃出海面之后便藏在了云朵后面,给云镀上了一层金边。不知不觉间,太阳升得更高了,一束光亮照耀过来,礁石和我都变成了金色。而后,更多金色的光束突破了云层的重围,照亮了大海和海面停泊的船只。刚刚还在睡梦中的万物,好像一下就被魔法唤醒,获得了生气。这光影变幻,只有短短十几分钟时间,却叫人难以忘怀。离开岛屿而又回来的人,大概就是被这样的情景魂牵梦绕吧!
明珠客栈的老板朱静岳(蔡小川 摄)
世外桃源的传奇往事东福山岛到青浜岛不过20分钟的时间,却觉得是到了另外一个世界。相比在那边下船就要爬山的险峻地形,这边是样貌亲切的宜居小岛。
从码头所在的南岙村到民宿较为集中的小岙村,要经过一条长长的渔民老街,店铺和住家排列两侧,上面都爬着古老的青苔。我仿佛正在通过一条时光倒流的隧道:男人们正在处理着早晨刚刚捕上来的渔获,打鳞、去内脏,动作娴熟,女人们则在一旁安静地修补渔网。一群围在一起打扑克的男子边上,是坐在小板凳上洗菜的阿婆。小孩子正在不远处用水瓢泼着刚打上来的井水,相互玩闹。老街中间还横着一座小的石头“天桥”。台阶上去,可以通往地势偏上的店家,桥下则是纳凉聊天的好地方。我住的旭日山庄老板、30岁的本地女孩梁祝告诉我,我所看到的情景和她小时候的记忆没有区别。她从小就住在舟山本岛的沈家门,只在寒暑假回来青浜岛上的姥姥家。“每次走过这条街,就会有人说,这不是谁谁家的姑娘吗?打招呼再加聊天,有时候这条路要走一小时才能到家。可不像在城市里住着,左邻右舍谁都不认识。在这个岛上谁都好像亲人一样。”
青浜岛上,前往“小孩洞”的路上怪石林立(蔡小川 摄)
果然第二天再走这条老街时,已经有人主动问好了。任姓的阿婆给我展示早上采来的螺贝:长得比淡菜小一些的隔贻贝,本地人叫作毛娘。它的肉是红紫色,肉质比淡菜要更加筋道;有着坚硬外壳、好像一颗牙齿一样的是藤壶,可以砸碎加黄酒和鸡蛋做成蛋羹;还有一种是小拇指指甲盖大小的“小鲍鱼”,有个好听的俗名“胭脂”,煮汤撒上一把小葱葱花就极鲜。阿婆对我讲,自己家早在20年前就在沈家门买房子了,但是夏天仍然会回来青浜避暑。每天丈夫出海撒一网鱼,她就出去捡贝类,一天的吃食就都有了,生活惬意得很。
青浜岛在东极诸岛中以富庶出名,这和它的地理环境有直接关系。岛上有若干个平缓的岙口,四个自然村南岙、小岙、沙浦和南田湾每个都有可以直接出海的码头。“你想想看,东福山的渔民还没有走下山,我们的渔船已经在海上半天了,收获能不多吗?”老渔民黄忠方对我讲,“还有就是刮西北风的时候,那边渔民出不了海,我们有的码头刚好背风,出来进去都很方便。”黄忠方的太爷爷一代从宁波姜山来到青浜岛。在此之前,他们每年立夏来到这里捕墨鱼,在礁石上晒成鲞干,小暑的时候运回姜山老家来销售。路途遥远,这里又适合定居,干脆就带着妻儿在青浜岛扎根下来。在鱼类资源还没有枯竭前,青浜岛的渔民凭借夏天捕墨鱼、冬天捕带鱼积累起不少财富。
东极岛海边的观海亭(蔡小川 摄)
岙口还有沙滩,那是岛上男女老少亲水的乐园。梁祝童年时代就是在这里被妈妈赶下水去学会的游泳,渐渐地野起来,敢从高高的礁石上往下跳水。她给我看一个月前拍下的视频,蓝色的荧光海。这边的海域里有一种会发光的鞭毛藻,风力不大不小时,海里翻滚的波浪刺激到鞭毛藻,它就会开启防御功能闪闪发光。那天正好岛上停电了,荧光海效果特别明显,好像天上的银河倾泻进了海里。
在旅游业开展的今天,东福山岛以“第一缕阳光”吸引游客,庙子湖岛是韩寒电影的拍摄地。青浜岛像是一片被时光遗忘的碎片,让无意到来的旅人觉得惊喜不已。然而,如果再深入了解青浜岛的历史,就知道它并不是一个隔绝封闭的世外桃源。这里的岛民,曾经是一次国际海难的见证者和施救者。
那次海难,就是“里斯本丸”号的沉没。
“里斯本丸”号本来是一艘长116米、载重7152吨的客轮。1940年在巴西改装成货轮并安装了军事设备,由日本军方征用。1941年12月,日军偷袭珍珠港的同时,集中兵力对中国香港发动进攻。12月25日香港沦陷,包括英国、印度、加拿大等国在内的陆海空军官兵1万余人沦为俘虏。1942年9月25日,日军将关押在深水埗的1816名英军官兵押上了“里斯本丸”号。不久他们将抵达日本,在战俘营成为劳工。
根据“里斯本丸”号的幸存者回忆,当时船舱里的生活条件十分恶劣。俘虏们大约600人一组,关押在甲板之下的三个舱内,里面好像沙丁鱼罐头一般拥挤。空气中混合着呕吐物和排泄物的味道,只有从木板缝隙透出来的微弱光线能够判断晨昏变化。战俘们希望能快点到达目的地,却不知道死神已经在慢慢逼近。“里斯本丸”号没有悬挂任何运送战俘的标志,因此走进了正在宁波海域巡逻的美国潜艇“鲈鱼”号的视野。10月1日清晨,“鲈鱼”号先是向“里斯本丸”发射了三枚鱼雷。判断没有击中,又发射了第四枚鱼雷,这回打中了船尾。第六枚鱼雷让船身发生剧烈倾斜。“里斯本丸”号即将沉没的趋势越来越明显。
日军随船的700多名官兵迅速转移到前来救援的驱逐舰上,1816名英军俘虏的性命他们则置之不理。一号舱和二号舱的战俘们突破舱门跑了出来,纷纷跳入海中求生。最早进水的三号舱里,俘虏们因为长时间封闭和要不停向外泵水已经虚弱不堪。通往舱门口的木梯断掉了,他们失去了逃生的可能,那600多人就随着“里斯本丸”号沉向海底。
1942年10月2日早晨,听到海面的巨响,东极生活的渔民们注意到了海面即将沉没的“里斯本丸”号。伴随涨潮涌过来的海水中,是大片漂浮着的布匹洋货和水中挣扎着的战俘。青浜岛和庙子湖岛的渔民迅速摇着木船出动。青浜岛的居民救回了278名英军,另外的106人则上了庙子湖岛。幸存者说,正是中国渔民的出现,让日本军人担心以后会有目击者发声,这才停止了对落水战俘的伤害——面对求生的英国官兵,日本人不仅不施以援手,还朝海面开枪,或者把本来已经爬上漂浮物的英国人再次踢回海中。
在旭日客栈的客厅里放着一张照片,那是梁祝的姥爷陈勇华和一名英国人紧紧拥抱的合影。梁祝的妈妈陈雪莲告诉我,父亲已经去世两年了,海难发生时他还是一位14岁的少年。她从来没有听父亲讲过这些经历。“这也难怪,看到有人落水了救起来不是很正常吗?”往事直到2005年才浮出水面。那一年是反法西斯战争胜利60周年。那年4月,先是有一位调查“里斯本丸”事件的英国学者来到浙江省档案馆查询相关档案。同年8月,幸存下来的英国老兵查尔斯·R.佐敦带着妻儿及另两位英军遇难者亲属从英国前往东极,寻访当年的救命恩人。照片上英国人就是佐敦。当时参与营救的渔民一共有7名健在。陈勇华还被邀请去香港领过一个奖。在对他的事迹描述中写道:“陈勇华和父亲出海一共救起了6名盟军战俘,他把他们送到岛上的庙里。又和母亲一起送衣、送饭给他们。”
再回到1942年。10月3日的清早,日本人登上了青浜和庙子湖两岛要求村民交出战俘。有381名战俘走了出来。另外三名英国人伊文思、约翰思通、和法勒斯则被青浜岛的村民翁阿川等人转移到当地人称作“小孩洞”的海边洞穴里躲起来。靠着村民送水和饭,他们在洞里又继续躲藏了7天。三人的身体都十分虚弱,还发着烧,需要赶紧转移。这时,东极乡的乡长沈万生出面请来了舟山葫芦岛人廖凯运,他是定海县国民兵团抗敌自卫第四大队副大队长,拥有一支抗日武装。在10月9日晚,廖凯运让三个英国人换上了中国渔民的服装,躲在小舢板船的船舱里驶往葫芦岛。在葫芦岛,三个人得到了医生的及时诊治,身体慢慢恢复起来。
经过多方掩护和转移,三人到达了重庆,将日军对于英国战俘的暴行公之于众。他们最终回到了家乡英国。而那381名战俘依然被送往日本的战俘营劳作,大部分死于疾病和劳累,没有能等到自由的那天。
青浜岛北部南天湾村附近的海边就是“小孩洞”的所在。那真是一块奇绝的地形:看似再往前一步就是悬崖,其实可以从旁边的碎石小道往下走入岩石的凹陷处。而后通过一条头顶塞满巨石的细缝再往下走到一片豁然开朗的地带。“小孩洞”的表面有一堆不规则的石块封住,找到一条缝隙进去,里面的空间足够人藏身。
从“小孩洞”旁边的礁石远望,也是相当壮阔的海景。平静的海面之下,“里斯本丸”号依旧深藏于海底,有着更多未解之谜等待被揭开。想想看,这茫茫海洋中的孤岛仿佛有着封闭的环境和凝固的时间,却因为身处于开阔无际、时刻变换的大海之中,成为了有故事的岛屿。我记起来之前在舟山本岛遇到的一位老船长,给我看在也门附近海域捕鱼时被地方武装子弹袭击的伤疤,给我讲海上遇见彩虹时的瑰丽,遇到龙卷风时的惊险,还有延绳来钓金枪鱼时,鱼身被海豚吃掉,只剩下成排鱼头的错愕。因为这片大海,海岛之人也充满了传奇。
东福山岛上,夜晚的海鲜大排档(蔡小川 摄)
灯塔之光的陪伴花鸟岛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据说是因为这座海岛的形状像鸟,并且岛上野花资源丰富,有了这个名称。资料上讲,它在明代时还叫作“花脑”,当地人理解为“众花山主脑”,也就是风景比附近的岛屿都更胜一筹。它是舟山群岛中东北部嵊泗列岛中非常靠边的一个小岛。在计划行程之初,对于遥远的离岸小岛群,我本来想在东极和嵊泗之间来选择。最后还是割舍不下,决定两边都去。而代价就是又要从东极返回舟山本岛去坐船,搭进去一天的时间。这一切,都是因为听说花鸟岛上,有一座美丽的灯塔。
之前在岱山岛上的灯塔博物馆里,我了解了有着“远东第一灯塔”美誉的花鸟山灯塔(简称“花鸟灯塔”)的历史。小小的展览馆中,汇聚了世界各地灯塔的图片。别看就是一座提供照明的直立建筑,它也体现了各国的建筑风格。中国早期的灯塔多为民间善举或者僧人募化建设而成,是宝塔的形制。保留下来的像是山东蓬莱的普照楼灯塔、福建泉州的崇武灯塔等等。花鸟岛的灯塔则是上边黛黑、下边酽白的西洋建筑,与众不同。原来,这座灯塔修建于1870年,当时的清政府请来英国人设计建造。清朝末年第二次鸦片战争之后,长江内河港口相继开放,由港口到日本以及太平洋的航线也日益繁忙,花鸟岛正处于这些航线的必经之处。为保证航道安全,英国人攫取了花鸟灯塔的控制权。
花鸟灯塔的“90后”灯塔工人徐泽迪(蔡小川 摄)
一段有着“谍影”色彩的史实是,在这里担任灯塔管理员的曾有一位上海出生的俄罗斯籍人士伊塞克·古莱克。1938年,占领上海的日军要求花鸟山灯塔以及上海沿岸灯塔改变灯光闪烁信号和灯光颜色,这样就能让日本海军之外的其他舰船无法利用灯塔导航,以达到独占东海航道的目的。古莱克故意用拖延灯光时间的办法没有照办。后来信息发布出去,所有中国和盟军的舰船都知晓了日军的阴谋。
灯塔的核心部分由发光源和透镜组成,透镜决定了灯光散发的强度和射程。花鸟灯塔的特别之处在于它的牛眼透镜直径有1.84米,具有国内最大的透镜尺寸。2000瓦的金属卤化物灯,发出的光芒穿过这透镜,能够刺破东海24海里的黑暗。
我第一次对灯塔产生兴趣是在美国西海岸旅行的过程中,在华盛顿州的失望角州立公园登上了失望角灯塔(c++ape Disappointment Lighthouse)。从那里可以俯瞰哥伦比亚河流入大西洋的状况,遥想当年英国探险队迷失在河口复杂地形时的失望情绪。那让我意识到有灯塔处必有奇美的海景。后来我发现网络上有不少灯塔爱好者的组织。他们或者倾心于灯塔建筑本身,或者陶醉于灯塔之外无遮无拦的景色,又或者仅仅是向往灯塔守护人那种远离尘嚣的孤寂生活。
在美国,现代化的导航设施出现后,一些灯塔和附属建筑被改为受欢迎的临海旅店或是休闲餐厅。一些组织还筹款去修复那些已经褪色掉漆的灯塔建筑,呼吁继续让它们发出光芒。在Quora(美国一个问答的SNS网站,中国的知乎和它类似)上,一个灯塔守护人“现身说法”,提醒灯塔迷们不要对灯塔工作有过于浪漫的想象:“白天只有海浪、刮风和机器转动的声音;晚上一片漆黑,只有灯塔的光亮。如果附近船只有事故,你还要开船过去救援。要记住哦,发生事故都是寒冷、下雨、大风、大浪的夜晚。”这些叙述,让我去花鸟岛之前,对灯塔工人的生活充满了好奇。
花鸟灯塔在夜晚射出的光芒能够穿透24海里的黑暗(蔡小川 摄)
除了路途遥远外,花鸟岛不易去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它会限制入岛的游客量。2013年,嵊泗县成立旅游投资公司,将当时偏僻且最为原生态的花鸟岛作为定制旅游的目的地来打造。旅投公司和当地人签署房屋租赁协议后,整体设计一批客栈,对于民间自发开民宿的申请,则按照岛屿的承载能力来做审批。考虑到来花鸟岛的客人很多来自上海,每天会有一艘280人的客轮从靠近上海的沈家湾码头发船直达。280人里,其中160个名额都是分给通过旅投的平台来完成预定的客人,剩下的120个客位则平均分给岛上的民宿。
这也就是说,如果你直接和某间民宿进行预定,还要确定是否他就能够拿到那一天的船票。当然,你也可以完全不走游客的途径,就像我们一样,乘坐每天的民生轮渡从县城所在的泗礁岛过来。但能否买到票就要凭运气。许多花鸟岛的人在泗礁岛都买了房子,会在两岛之间往返。船票就会先保证本地人的摆渡需要。旅投公司设计的行程通常是两夜三天在这里度过周末,每天岛上的游客不会超过600人。
这样整体打造的结果有利有弊。好处就是,这里有别的岛不曾见到的整洁街道,精心打理的街角花园,高质量的住宿环境。在花鸟村中心新开的咖啡馆里,可以喝到水平和大城市相当的咖啡和奶茶。那么弊端则是,一切有着一种矫揉造作的不真实感。当轮渡接近花鸟岛时,会看到被蔚蓝海水包围着的那些油漆成蓝白色的渔村住房,那仿佛是向希腊圣托里尼岛学习的一种不伦不类的努力。村中心商店店铺的招牌都是统一制作的,少了民间野生字体的活泼。而走在街道上,经常会被提醒,自己是游客,我们是在观看本地人的生活。就像居民日常购物的小菜市场门口,会专门立起一个牌子,告诉你村民是在这里买菜的。
倒是岛屿西北端另外的灯塔村,还保持着古朴的面貌,游客罕至,值得专门一去。那里有岩石砌成的老宅、沙朴古树和留守老人。我们经过104岁老人毛阿娥的住宅。她是村里老年协会的“专职放映员”。在宁波的女儿也已经80多岁了,腿脚不便不能来看她,便经常托同乡带过来母亲喜欢的越剧光盘。几乎每天下午,毛阿娥都要挑一张在自己家里来播放,邀请附近的老人一起观看。我们路过时,正是咿咿呀呀的唱腔响起。
灯塔村104岁的毛阿娥老人是村里老年协会的“专职放映员”,她要放映的碟片是越剧《无情剑》(蔡小川)
灯塔就位于灯塔村上去,一座山峰的顶端。黑白相间的灯塔,旁边白色的西式矮房是展厅、生活区和办公区。随便一个角度拍照,都能带上漫山青翠的植物和苍茫的大海,好像是明信片上的风景一般。
1996年出生的徐泽迪去年来到灯塔上工作,是正在当班的一位灯塔工人。他告诉我,花鸟灯塔因为处于长江口,是南北航线交汇的地方,地理位置关键。这边安放的设备就比较多,总共有八位灯塔工人分成三组,24小时轮流值班。“现在,灯塔的作用已经从导航变为了助航。我们的设备很多,包括了我国自主研发的‘北斗’导航系统、雷达、雷达应答器、高频电话、电子海图之类。这些才是现在导航常用的设施。我们这里就相当于信号基站,向海上行驶的船只来发射不同的导航和定位信号。”
徐泽迪介绍说,灯塔工人的日常工作包括建筑外油漆、灯漆的养护和环境卫生等等。假如出现设备故障的问题,他们也不会修理,需要打电话给上级单位宁波航标处,由他们派出专门的维修人员。比较麻烦的是台风来临前的准备,要提前用铁丝捆住窗户,拿石板抵住房门。前几天刚来了一次台风。本来他们白天要爬上灯塔,放下布帘子,以防止透镜的聚光效应造成火灾。但台风来了爬不上去,他们就让透镜如同夜晚一样保持旋转。
灯塔下面的展厅里有着老一代灯塔工人叶中央的事迹——他的祖父和父亲都是灯塔工。父亲在他5岁时,在一次强台风中为了抢救补给船被海浪吞噬。叶中央的妻子和小女儿在一次到灯塔来探亲的过程中命丧大海。在叶中央的时代,灯塔是极其重要的导航设施。每当台风来临,整个海岛都在颤抖,耸立的灯塔也仿佛随时要倒塌,他就要抓住值班室和灯塔之间拴起的安全绳,艰难地向灯塔行进,来保证灯塔的照明。
那种完全在一片悬水礁石之上,还需要灯塔工来值守的灯塔已近乎绝迹。像是花鸟山灯塔,日常补给都很方便,只要下山采购就可以了。比较麻烦的就是一个月才能回一次家。徐泽迪说自己本来就是安静的“宅男”性格,在这里待着也觉得挺舒服。“何况有手机信号,电脑也能上网。不再会有和世界失联的感觉。”
如果说此行最完美的日出在东福山岛,那么最漂亮的日落就是在花鸟山的灯塔旁。那天太阳即将沉进水里之前,天空中的晚霞就像印象派油画的画布一样有着颤抖变幻的光影,又不失柔和的色彩。随着光线一点点暗掉,海面的船只都成了剪影。灯塔在日落的时刻开启。待到天色完全变暗,就可以看到灯塔里那如宝石一样晶莹璀璨的发光体。透镜每分钟旋转一周,灯光每15秒射出一次。据说在没有城市光污染的过去,这光束的射程还要远,有40海里。
我们准备下山时,天已经黑透,最后一班电瓶车也已经返回。5公里的山路,我们只好凭着手机电筒的灯光,步行下山。沿着蜿蜒起伏的山路行走,我时不时回望灯塔处,还可以看到那闪烁的灯光。在深夜的大海中航行,看到灯塔,想必也会有相似的感受。既然现代导航已经不依赖灯塔,那灯塔的光芒就好像是孤独航行中的一种暗示。它告诉你,岛屿就在这里,这里也有人为你守候。后来和嵊泗县文联副主席金瑛聊天,她谈起岛上的居民在生活中也离不开灯塔的光。“有的村民晚上缝衣服针找不到,等着灯塔的强光照过来,把室内照得如同白昼,她就能找到地上那枚针了;还有的村民,夜里进门前,掏出钥匙就等灯光扫过来。借着那束光,把钥匙插进锁孔,啪嗒一声,门就开了。”我回想起灯塔村遇见的那些老人。这灯塔之光,也是岛屿孤独生活里,一份温暖的陪伴吧!
(实习记者徐亦凡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