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宋明思想家中,有人偏向天道、有人专讲人事、还有人喜谈心性。讲天道的有周敦颐的太极、邵雍的易数、司马光的潜虚,说人事的有二程的天理、陈亮的事功和吕祖谦的史学,谈心性的又有胡宏的性、陆九渊的心、杨简的己和王守仁的良知。
《太极图说》为宋明道学划分了天、地、人三个领域,天道论理气、地道讲人伦、人道谈心性。张载创立关中学派,初衷是“以礼为教”,但他又觉得“知人而不知天”是秦汉以来学者的弊病,因此他的体系以天道为逻辑起点,先论述天道造化之妙,提出“气本论”、“气化论”和“一物两体”等观点。然后再逐渐地从天道转向人事,论述天人之间的“合一”关系。
人在天地间的地位张载的天道思想实际上就是自然观,他认为气是构成万物的基质。气在无休止的流行、聚散、变化中,那些沉浊的气具有沉积的趋势,它们互相摩蕩相感,将运行速度拖缓下来,不再是变化不测的“神”,而是凝聚为有形象的“质”。
沉浊之气的凝聚方式不同,因而“质”的构造、形状不一,它们各自发展成千差万别的事物,每一事物都有特定的“性”。此所谓“游气纷扰,合而成质者,生人物之万殊”;万物有无生命的日月星辰、霜雪雨露,也有有生命动植物。在论述动植物之别时,张载说:
“有息者根于天,不息者根于地。根于天者不滞于用,根于地者滞于方,此动植之分也。”
动物是需要呼吸的,而呼吸之气来自于天,所以它们根于天;植物则不需要呼吸,因此根于地。前者不滞于方所,后者却只能停留在某处不动。动物靠呼吸而生存,当它们年老衰亡的时候,呼吸就会变得困难,气体不断游散,导致形体瓦解。植物的生命受“阴阳升降”的影响,季节变换、昼夜寒暑是它们生长灭亡的原因。万物之生死,皆由气化而定。
气化生万物,那么人在万物中处于什么地位呢?张载在《西铭》中说:
“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率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
天地乾坤是万物之父母,我只是父母所生下的众多子女里的一个。其中,百姓万民跟我一样,都是同胞,属于“人”;而各式各样的动植物则是我的同伴,因为它们跟“人”一样都是气化所生——人是万物中的一员。
张载画像
“人体”与“人性”人可以从两个角度来认识,一方面是“体”,既人的外在形体,它在本质上是“气”。“气”作为基质,聚集成了人的肉身。活着的肉身是有魂的形质,死的遗体则是僵冷的魄,从形体的角度来说,人跟万物一样都有“质”,而“质”也就是“才”。当我们说一个人的才质低下时,就是说他天生的肉体机能不好。之所以不才,多是气禀的偏差。
气禀的不同,决定了人与人之间的才质差别,但是对于每个人来说,他们都具有相似的眼耳口鼻舌,谁也没有比谁多出一个官能。“体”虽然能使人区别于万物,却不能使人与人之间互相区别,真正决定人的区别不是“体”,而在于“性”。人人都有一个器官叫作“心”,可是心里所想真是千差万别,这是认识人的另一个方面。
张载认为要通过人体与人性两个角度来认识人,所谓“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率吾其性。”天地间的气形成了人体,气的秩序、条理、刚柔建顺赋予了人性。因此,人性不是浑浊、晦蔽邪恶的,它最初是清通无碍的善。张载说:
“性于人无不善,系其善反不善而已,过天地之化,不善反者也。”
秩序与条理是气的本质属性,气化成了人性,这种秩序、条理依然存在,这便是善。在人的后天成长中,性才不断的偏离了善。因此张载提出了“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的区别:
“形而后有气质之性,善反之则天地之性存焉。故气质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
天地间固有着秩序条理,这是气的本质使然,称为“天地之性”。当气凝聚成为人体时,就具有了形,有形就要为其所制,被才质制约,偏离了秩序与条理,有情、恶混于其中。对于人来说,“天地之性”在“气质之性”的前面,只有善于往前回溯、“善反”才能使“天地之性存焉”。从这种意义上来说,人的本性就是纯粹至善的“天地之性”,但我们日常中所有的是善恶相混的“气质之性”,所以需要“变化气质”、穷理尽性。
“天地之性”超出了人的眼界,将万民视为“吾同胞”,将万物视为“吾与”。而“气质之性”则是从个体的角度出发,会受到私欲的干扰。“天地之性”像水,“气质之性”像冰,从同一的角度看,它们都是性;但从差异的角度看,“天地之性”像水一样清通无碍、流动自如,“气质之性”则像冰一样,凝结不动、滞于形体。所以张载才说“天性在人,正犹水性质在冰”。
张载用“气质之性”来调和孟子与荀子的对立
“见闻之知”与“德性之知”从张载的论述中,我们已经看到了他的天人合一思想。张载认为天不仅决定了人的“体”,还决定了人的“性”,人就是天的产物,天人一体。他说:
“由太虚,有天之名;由气化,有道之名;合虚与气,有性之名;合性与知觉,有心之名。”
“太虚”就是气本,用气本论来说明天道,此所谓“阴阳气也,而谓天”;“气化”,是用气化论来说明地道,此所谓“刚柔质也,而谓地”;“合虚与气”就是合气本与气化,用来说明人体和人性,其中人性之本在于德,此所谓“仁义德也,而谓之人”。
对于人来说,他具备感知外物的能力,也就是知觉。张载把知觉分为两种,一种是依赖于感官的见闻之知,另一种是基于人性的德性之知。见闻之知的对象是事物,它需要等待事物来与自己相感才能产生,往往会执着于物我之分,从而看不到天人合一的关系。见闻会把“我”视为与外物不同的东西,彼此间绝对对立起来。然而,张载认为天地是我的父母,万民是我的同胞,万物是我的伙伴,执着于见闻的对立便是“下愚”。如果我们反过来穷理尽性,思考性与天道的关系,便可领悟到我的“性”是天道所赋予的,我跟万物一样,都是气化而生,所以它们的“理”跟我的“性”都是同一的。
只有上升到“德性之知”,才能超出物我之分,越过见闻的狭隘视界,知道天人合一的道理。因此,张载说:
“今盈天地之间者皆物也,如之据己之闻见,所接几何,安能尽天下之物?”
“圣人尽性,不以见闻梏其心,其视天下无一物非我。”
“见闻之知,乃物交而知,非德性所知;德性所知,不萌于见闻。”
这里其实已经隐含着朱熹与陆九渊的对立了,陆九渊诘难朱熹“支离”,也就是说他执着于见闻,要格尽天下万物之理;朱熹则说陆九渊近禅,只知道尽心知性,但缺了道问学的功夫。
在张载的体系中,理学与心学的对立体现在见闻之知与德性之知的对立。张载认为德性之知比见闻之知更深刻,见闻之知是世人都能达到的——大家都可以通过学习来多闻广见,但只有圣人才能返回内心去存心尽性,领悟天人合一,所谓“知性知天,则阴阳、鬼神皆吾分内。”知在修行中地位甚为关键,“知包着心性识,知者一如心性之关辖然也。”只有通过知,才能够守住心性。
张载虽然强调德性之知,但他并不像心学家那样绝对的否定见闻之知,他说:
“闻见不足以尽物,然又须要他。耳目不得是木石,要他便合内外之道,若不闻不见又何验。”
“穷理亦当有渐,见物多,穷理多,如此可尽物之性。”
德性之知虽然不依赖于闻见,但耳目闻见可以连接内在的心性与外在的事物,可以“合内外之德”。但闻见毕竟狭隘,如果执着于它,便会“拘管局杀心”,阻碍人穷理尽性,领会不到天人合一的道理。
张载认为只有德性之知才能领会天人合一
张载想要为天地立的是什么“心”?我们发现,张载的体系是一个从天道到人性,又从人性返回天道的结构。他以天道为逻辑起点,然后论述气是如何生化成为万物与人体,接着从人体进入到心性领域中,指出人具有纯粹至善的“天地之性”和成形后的“气质之性”,人需要变化气质,以回归至善。而变化气质的核心在于“知”。知分为“德性之知”和“见闻之知”,前者能够穷理尽性,领悟天人合一,从而促使人去变化气质,恢复“天地之性”;后者执着于见闻,难以穷尽万物之理,但也能“合内外之德”。因此,既要尊德性,也要道问学。
在张载的天道体系里,人其实是很渺小的,因为他们只是无穷宇宙中的一粒。但张载并不像宗教一样,贬低人的价值,他也强调“道不远人”。如果离开了人去谈天论地、说玄说幻,这并不是真正的大道。大道要以人为本,他说:
“儒者则因明致诚,因诚致明,故天人合一。致学可以成圣,得天而未始遗人。”
德性之知使人认识到天人合一,明白天地为我之父母、万民为我之同胞、万物为我之同伴的道理。这样我也就产生出了“仁”之心,能够仁爱天地万物。在《横渠易说》里,张载认为“天地之心”就是“惟是生物”——生成万物虽然是天地的大德,但天不是像个主宰的神那样有意为之,而是“无心无为,无所主宰,恒然如此”,从这个角度来看,天地是无心的,需要人去“为天地立心”。
《横渠语录》里说:
“《老子》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此是也;‘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此则非也。圣人岂有不仁?所患者不仁也。天地则何意于仁?‘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圣人则仁,此其为能弘道也。”
天地化生万物只是自然而为,并不是有意如此,因此不仁。圣人仁爱万物,并且要为天地立仁爱之心,弘扬仁爱之道,这便是“为天地立心”的真谛。张载系统讲说仁爱之心的著作就是《西铭》,这是一篇“为往圣继绝学”的名著(我们下篇再讲)。
张载要为天地立的“心”是“仁心”
张载的体系从天道讲到万物与人体,又从人体讲到人性,是一个越说越细的过程。他从人性中提炼出仁爱思想,人将仁爱之性弘扬出来,构建理想社会,就是“弘道”。所谓“天体物不遗,犹仁体事物不在,‘礼仪三百,威仪万千’,无一物非仁也”。他的体系其实就是自然天道——人性——人类社会的结构,这也是苏昞编纂《正蒙》各篇排序的秘密:
开头《太和》《参两》《天道》《神化》《动物》偏向理气天道,接着《诚明》、《大心》、《中正》《至当》讲性理修行,最后《作者》《三十》《有德》《有司》《大易》《乐器》《王禘》借解读经义来讲述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