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是中国南朝文学理论家刘勰创作的一部理论系统、结构严密、论述细致的文学理论专著,成书于公元501~502年(南朝齐和帝中兴元、二年)间。它是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上第一部有严密体系的、“体大而虑周”(章学诚《文史通义·诗话篇》)的文学理论专著。全书共10卷,50篇(原分上、下部,各25篇),以孔子美学思想为基础,兼采道家,认为道是文学的本源,圣人是文人学习的楷模,“经书”是文章的典范。把作家创作个性的形成归结为“才”、“气”、“学”、“习”四个方面。#国学#
物色: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盖阳气萌而玄驹步,阴律凝而丹鸟羞,微虫犹或入感,四时之动物深矣。若夫珪璋挺其惠心,英华秀其清气,物色相召,人谁获安?是以献岁发春,悦豫之情畅;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天高气清,阴沉之志远;霰雪无垠,矜肃之虑深。水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况清风与明月同夜,白日与春林共朝哉!是以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趣。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故“灼灼”状桃花之鲜,“依依”尽杨柳之貌,“杲杲”为出日之容,“瀌々”拟雨雪之状,“喈喈”逐黄鸟之声,“喓々”学草虫之韵。“皎日”、“嘒星”,一言穷理;“参差”、“沃若”,两字连形:并以少总多,情貌无遗矣。虽复思经千载,将何易夺?及《离骚》代兴,触类而长,物貌难尽,故重沓舒状,于是“嵯峨”之类聚,葳蕤之群积矣。及长卿之徒,诡势瑰声,模山范水,字必鱼贯,所谓诗人丽则而约言,辞人丽淫而繁句也。至如《雅》咏棠华,“或黄或白”;《骚》述秋兰,“绿叶”、“紫茎”。凡攡表五色,贵在时见,若青黄屡出,则繁而不珍。自近代以来,文贵形似,窥情风景之上,钻于草木之中。吟咏所发,志惟深远,体物为妙,功在密附。故巧言切状,如印之印泥,不加雕削,而曲写毫芥。故能瞻言而见貌,即字而知时也。然物有恒姿,而思无定检,或率尔造极,或精思愈疏。且《诗》、《骚》所标,并据要害,故后进锐笔,怯于争锋。莫不因方以借巧,即势以会奇,善于适要,则虽久弥新矣。是以四序纷回,而入兴贵闲;物色虽繁,而析辞尚简;使味飘飘而轻举,情晔晔而更新。古来辞人,异代接武,莫不参伍以相变,因革以为功,物色尽而情有馀者,晓会通也。若乃山林皋壤,实文思之奥府,略语则阙,详说则繁。然则屈平所以能洞监《风》、《骚》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赞曰∶山沓水匝,树杂云合。目既往还,心亦吐纳。春日迟迟,秋风飒飒,情往似赠,兴来如答。
【译】春秋四季不断更代,寒冷的天气使人觉得沉闷,温暖的日子使人感到舒畅;四时景物的不断变化,人的心情也受到感染。春天来到,蚂蚁就开始活动;到秋天降临,萤火虫便要吃东西。这些微小的虫蚁尚且受到外物的感召,可见四季变化对万物影响的深刻。至于人类,灵慧的心思宛如美玉,清秀的气质有似奇花;在种种景色的感召之下,谁又能安然不动呢?所以,春日景物明媚,人便感到愉悦舒畅;夏天炎热沉闷,人就常常烦躁不安;秋日天高气清,引起人们阴沉的遥远之思;冬天霰雪无边,往往使人的思虑严肃而深沉。因此,一年四季有不同的景物,这些不同的景物表现出不同的形貌;人的感情跟随景物而变化,文章便是这些感情的抒发。一叶下落尚能触动情怀,几声虫鸣便可勾引心思,何况是清风明月的秋夜,丽日芳树的春晨呢?所以,当诗人受到客观事物的感染时,他可以联想到各种各样类似的事物;他依恋徘徊于宇宙万物之间,而对他所见所闻进行深思默想。描写景物的神貌,既是随着景物而变化;辞采音节的安排,又必须结合自己的思想情感来细心琢磨。因此,《诗经》里边用“灼灼”二字来形容桃花颜色的鲜美,用“依依”二字来表现杨柳枝条的轻柔,用“杲杲”二字来描绘太阳出来时的光明,用“瀌瀌”二字来说明大雪纷飞的形状,用“喈喈”二字来形容黄鸟的鸣声,用“喓喓”二字来表现虫鸣的声音。还有用“皎”字来描绘太阳的明亮,用“嘒”字来说明星星的微小,这都是用一个字就道尽物理;有的用“参差”来形容荇菜的长短不齐,用“沃若”来表现桑叶的鲜美茂盛,这都是用两个字就完全描绘出事物的形貌。这类例子都是以少量的文字,表达出丰富的内容,并把事物的神情形貌,纤毫无遗地表现出来了。即使再反复考虑它千百年,能有更恰当的字来替换么?及至《楚辞》继《诗经》而起,所写事物触类旁通而有所发展。物体的形貌是多种多样的,不易完全描绘,因而词汇便复杂繁复起来;如描摹山川险峻的“嵯峨”和草木茂盛的“葳蕤”等,便大量出现。后来司马相如等人,于文章的气势力求奇特,于文章的音节力求动听,往往要用一系列的形容词藻,来描写山水景物。这就真如扬雄说的:《诗经》作者写的东西虽华丽,但恰如其分,而且文字也比较简约;辞赋家写的东西,就过于华丽,辞句也过于繁多。至于像《诗经·小雅·裳裳者华》中说到盛开的花朵:“有黄色的,有白色的。”《楚辞·九歌·少司命》中说到秋天的兰花:“绿色的叶子,紫色的茎。”可见凡是描绘各种色彩的字,适当应用,方觉可贵;如果青的、黄的层见迭出,那就过于繁杂,不足为奇了。晋宋以来,作品重视描写事物形貌的逼真。作者深入观察风物景色的神情,研究花草树木的状貌;吟咏景物从作者深远的情志出发,而描绘事物的诀窍就在于能密切地符合真相。所以,如果文字用得巧,事物写得逼真,那就像在印泥上盖印一样,用不着过多的雕琢,而事物的本来面目便可完全无遗地描绘出来。这就使人能从作品的字句里看到景物的形貌,了解到不同的季节。但是事物各有固定的样子,而作者构思却没有一定的法则;有的好像满不在乎地就能把景物写得很好,有的却仔细思索还和所描写的景物相差很远。《诗经》和《楚辞》中突出的特点,就是善于抓住客观事物的要点;后来善写文章的人,都不敢在这上面和它们较量。却无不依照这种方法,学其巧妙,随着文章的气势而显示出奇特来。所以,只要作者善于抓住事物的要点,就能把本来不新鲜的景物也描绘得极其新颖了。因此,一年四季的景色虽然多变,但写到文章中却要有规则;事物虽然繁杂,但描写它们的词句应该简练;要使得作品的味道好像不费力地流露出来,情趣盎然而又格外清新。历代作家,前后相继,在写作上都是错综复杂地演变着,并在一面继承,一面改革中取得新的成就。要使文章写得景物有限而情味无穷,就必须把《诗经》、《楚辞》以来的优良传统融会贯通起来。山水川原实在是文思的深厚府库;描写它的文字过简就会显得不够完备,过详又显得繁冗。屈原之所以能深得吟诗作赋的要领,不就是得到楚地山川景物的帮助吗?总结:高山重迭,流水环绕,众树错杂,云霞郁起。作者反复地观察这些景物,内心就有所抒发。春光舒畅柔和,秋风萧飒愁人;像投赠一样,作者以情接物;像回答一样,景物又引起作者写作的灵感。
知音:知音其难哉!音实难知,知实难逢,逢其知音,千载其一乎!夫古来知音,多见同而思古。所谓“日进前而不御,遥闻声而相思”也。昔《储说》始出,《子虚》初成,秦皇汉武,恨不同时;既同时矣,则韩囚而马轻,岂不明鉴同时之贱哉!至于班固、傅毅,文在伯仲,而固嗤毅云“下笔不能自休”。及陈思论才,亦深排孔璋,敬礼请润色,叹以为美谈;季绪好诋诃,方之于田巴,意亦见矣。故魏文称∶“文人相轻”,非虚谈也。至如君卿唇舌,而谬欲论文,乃称“史迁著书,谘东方朔”,于是桓谭之徒,相顾嗤笑。彼实博徒,轻言负诮,况乎文士,可妄谈哉!故鉴照洞明,而贵古贱今者,二主是也;才实鸿懿,而崇己抑人者,班、曹是也;学不逮文,而信伪迷真者,楼护是也;酱瓿之议,岂多叹哉!夫麟凤与麏雉悬绝,珠玉与砾石超殊,白日垂其照,青眸写其形。然鲁臣以麟为麏,楚人以雉为凤,魏民以夜光为怪石,宋客以燕砾为宝珠。形器易征,谬乃若是;文情难鉴,谁曰易分?夫篇章杂沓,质文交加,知多偏好,人莫圆该。慷慨者逆声而击节,酝藉者见密而高蹈;浮慧者观绮而跃心,爱奇者闻诡而惊听。会己则嗟讽,异我则沮弃,各执一隅之解,欲拟万端之变,所谓“东向而望,不见西墙”也。凡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故圆照之象,务先博观。阅乔岳以形培塿,酌沧波以喻畎浍。无私于轻重,不偏于憎爱,然后能平理若衡,照辞如镜矣。是以将阅文情,先标六观∶一观位体,二观置辞,三观通变,四观奇正,五观事义,六观宫商。斯术既行,则优劣见矣。夫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世远莫见其面,觇文辄见其心。岂成篇之足深,患识照之自浅耳。夫志在山水,琴表其情,况形之笔端,理将焉匿?故心之照理,譬目之照形,目了则形无不分,心敏则理无不达。然而俗监之迷者,深废浅售,此庄周所以笑《折扬》,宋玉所以伤《白雪》也。昔屈平有言∶“文质疏内,众不知余之异采。”见异唯知音耳。扬雄自称∶“心好沉博绝丽之文。”其不事浮浅,亦可知矣。夫唯深识鉴奥,必欢然内怿,譬春台之熙众人,乐饵之止过客,盖闻兰为国香,服媚弥芬;书亦国华,玩绎方美;知音君子,其垂意焉。赞曰∶洪锺万钧,夔旷所定。良书盈箧,妙鉴乃订。流郑淫人,无或失听。独有此律,不谬蹊径。
【译】对文学作品做出正确的理解和评论多么困难呀!正确的理解和评论文章虽然困难,遇见能正确理解作者的评论家也不容易;要碰上能彼此理解的人,大概一千年也不过一两人吧!从古以来的评论家,常常轻视同代人而仰慕前代人,真所谓:“天天在眼前的并不任用,老远听到声名却不胜思慕。”从前韩非子的《内储说》《外储说》刚传出来,司马相如的《子虚赋》刚写成,秦始皇和汉武帝深恨不能和他们相见,但是后来相见了,结果是韩非下狱,司马相如被冷落,这不显然可以看出是对同代人的轻视吗?至于班固和傅毅,作品成就本来都很优秀,但班固讥笑傅毅说:“傅毅写起文章来就没停止的时候。”曹植评论文人时,也常贬低陈琳;丁廙请曹植修改文章,他就称赞丁廙说话得体;刘秀喜欢批评别人,他就把刘秀比作古代的田巴,他的意思也很容易看清楚。所以曹丕说“文人互相轻视”,这不是一句空话。还有楼护以为有口才,居然荒唐得要评论文章,说什么司马迁曾请教于东方朔,于是桓谭等人都来嘲笑楼护。楼护本来没有什么地位,信口开河就被人讥笑,何况作为一个文人学者,怎么能随便乱说呢?由此看来,见识高超崇古非今的人就是秦始皇和汉武帝这样的人;才华卓越而喜欢抬高自己、压低别人的人就是班固和曹植这样的人;毫无文采而误信传说、不明真相的人就是楼护这类人。刘歆看了扬雄的《太玄》后说:“我怕后人用它来盖酱瓮。”这难道是多余的感叹吗?麒麟和獐,凤凰和野鸡,都有极大的差别;珠宝和碎石块也完全不同,在阳光的照耀下,肉眼能够清楚地辨别它们的形态。然而鲁国官吏竟把麒麟当作獐,楚国人竟把野鸡当作凤凰,魏国老百姓把美玉误当作怪异的石头,宋国人把燕国的碎石块误当作宝珠。这些具体的东西本不难查考,居然错误到这种地步;何况文章中的思想情感本来就不容易看清楚,谁能说易于分辨优劣呢?文学作品十分复杂,内容与形式交织而多样化,评论者又常常各有偏爱,认识能力也不全面。性情慷慨的人遇见激昂的声调就打起拍子欣赏,心思细腻的人读到含蓄细致的作品就会很高兴,喜欢浮华的人看见绮丽的文章就动心,爱好新奇的人听到奇异的故事就觉得好听。凡是符合自己兴趣爱好的作品就赞赏诵读,不符合的就看不下去;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偏见来理解衡量多种多样的文章,这就像一个人只知道向东望去,自然永远看不到西边的墙一样。只有弹过千百个曲调的人才能懂得音乐,看过千百口宝剑的人才能懂得武器;所以全面评价作品的方法,就是必须广泛地观察。看了高峰就更明白小山,到过大海就更知道小沟。在或轻或重上没有私心,在或爱或憎上没有偏见:这样就能和秤一样公平,和镜子一样清楚了。因此,要查考作品中的思想情感,先从六个方面去观察:第一是看作品采用什么体裁,第二是看作品的遣词造句,第三是看作品对前人的继承与自己的创新,第四是看作品中表现的不同手法,第五是看作品用典的意义,第六是看作品的音节。这种观察的方法如能实行,那么,作品的好坏就可以看出来了。文学创作是作家的内心有所活动,然后才表现在作品之中;文学批评却是先看作品的文辞,然后再深入到作家的内心。从末流追溯到根源,即使隐微的也可以变得显豁。对年代久远的作者,固然不能见面,但读了他的作品,也就可以看到作者的心情了。难道担心作品太深奥吗?只恐怕自己见解太浅薄罢了。弹琴的人如果内心想到山和水,尚可在琴声中表达出自己的心情,何况文章既用笔写出来,其中的道理怎能隐藏?所以读者内心对作品中道理的理解,就像眼睛能看清事物的外形一样:眼睛清楚的话,就没有什么形态不能辨别;内心聪慧的话,就没有什么道理不能明白。然而世俗上认识不清楚的人,深刻的作品常被抛弃,浅薄的作品反而有市场。因此,庄周就讥笑人们只爱听庸俗的《折杨》,而宋玉也慨叹高雅的《白雪》不被人欣赏。从前屈原说过:“我内心诚朴,而不善于表达,所以人们都不知道我的才华出众。”能认识出众的才能的,只有正确的评论家。扬雄曾说他自己“内心喜欢深刻的、博洽的、绝顶华丽的文章”,那么他不喜欢浅薄的作品,也就由此可知了。只要是见解深刻,能看到作品深意的人,就必能在欣赏杰作时获得内心的享受;好像春天登台所见美景可以使众人心情舒畅,音乐与美味可以留住过客一样。据说兰花是全国最香的花,人们喜爱而佩在身上,就可发出更多的芬芳;文学书籍则是国家的精华,要细细体味才懂得其中的妙处。一切愿意正确评论作品的人,还是特别注意这些吧。总结:三十万斤重的大钟,只有古时乐师夔和师旷才能制定。满箱子的好书,就依靠卓越的评论家来判断。郑国流荡的音乐会使人走入歧途,千万不要为它迷惑听觉。惟有遵守评论的规则,才不致于走错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