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该帖已经改编成网剧——《淘金》,由蒋卓原执导,廖凡、陈飞宇、苏可、吕晓霖等主演。预计在爱奇艺“迷雾剧场”播出。
年初的时候看新闻,说是新疆雪灾,十几个淘金客困在深山里,危在旦夕,最后被解放军的陆航直升机救了出来。且不必说飞行员多么技术高超,英勇无畏,单是看着电视里对那些获救者的采访,都让我万分地感慨唏嘘。因为二十多年前,我曾经和他们一样,是一个大山里的淘金客。
那个年月,在北疆的山沟里淘金子,是吃了大苦,遭了大罪,当然,钱也挣了不少。然而比黄金更可贵的是回忆,当年的那段经历,差点把我小命都搁进去,实在是永生难忘。
西方十九世纪的“淘金热”催生出两座以“金山”命名的城市,一个是美国的旧金山(圣弗朗西斯科),一个是澳大利亚的新金山(墨尔本)。
其实在东方,也有一个蒙古语中的“金山”,就是位于中俄蒙哈四国交界的阿尔泰山。那里自古盛产黄金,自唐代以来,官采、民采千年不绝,清末民国达到鼎盛。
新疆解放之后,管制加强,淘金业一度萧条。但到了1980年,政府关于砂金私人开采的规定逐渐放开,几年之内,疆内疆外的淘金客怀揣一夜暴富的梦想,再次如狂潮一般涌入北疆。
而我,就是那几万淘金大军中的一员。
记得那是1985年,春节刚刚过完,我就跟着大哥坐上了西去新疆的火车。车厢里的人都在聊天,而我看着窗外缓缓移动的风景,心绪却颇不平静。想得最多的,不是接下来几个月的淘金生活,而是之前一个月发生的事。
如果想知道什么叫多事之秋,当年的我家绝对是极好的例子。
一个月之内,连办了两场丧事,父母几乎同时去世,一家四口转眼只剩一半。而在那之前,本在上大学四年级的我,因为一时冲动闯下大祸,被学校开除了学籍。
我永远忘不了那年除夕,别人家都在噼里啪啦放爆竹,只有我们家静悄悄的,灵堂都没撤,我和大哥在爹妈遗像前含着泪干坐了一宿。第二天早上,大哥递给我支烟,沉声说:“爹妈都不在了,留在家也没意思,跟我去新疆吧。”
大哥起初是知青,后来混上工农兵大学生回城上学,毕业后分配到新疆的一个地质队工作。改革开放后,各个单位离职下海的人很多,大哥也辞了工作,干起了淘金。
他怕老人担心,淘了几年金一直没对家里说,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他早就不干地质队了。吃惊过后,问淘一年金子能挣多少钱。他伸出两根指头,说挣俩彩电没问题。我心里一动,只想了不到一分钟,就点了点头,说我去。
要知道八几年的时候,社会还比较封闭,像我这种被学校开除的,先不说找工作上班,光是转户口、转粮食关系之类都够人烦了,所以觉得去新疆也不失为一个出路。而那时我父母一个月工资加在一起还不到一百块,一台彩电就得两千多,一年俩彩电,换谁都心动。
但现在回想起来,假如能预知后来发生的那些事,就算一年一百台彩电我都不会去。毕竟生命才是第一位的,不然有命挣钱没命花,就算有再多的钱,还不全是白搭。
那时铁路慢的出奇,从我家乡到乌鲁木齐要走将近一个星期。出了嘉峪关,越往西人烟越少,戈壁茫茫,沙漠无边,延绵不绝的山脉躺在天际,广袤苍凉的景色让我的心胸为之一宽,抑郁的情绪也随之慢慢舒展开了。
旅途苦闷,我带了本书看,是杰克伦敦的小说集,讲的是美国人在阿拉斯加淘金的故事。我问大哥在新疆淘金是不是都跟书里写得差不多,他却只是不置可否地笑笑,没说话。
小说没几天就看完了,在车上跟人瞎聊,时间一久话题也说得差不多了。正闲的抓耳挠腮,正好瞅见大哥包里有两个硬皮小册子,我拿出来翻开一瞧,竟然是日记,看日期都是他以前干地质时写下的。
虽说是大哥的东西,可毕竟是隐私,我一方面觉得不太好,可又忍不住好奇,就趁着他人正在厕所,飞快地扫了几眼。可一看之下,探险故事没找到,却发现了一个问题:日记的字里行间,到处是红笔做出的记号,打钩画圈,整句整句的波浪线,旁边还有密密麻麻的小字批注,好像被老师改过的作业。
我心里纳闷,可没来得及继续研究,本子就被大哥一把夺了回去。他指着我一顿臭骂,说不经允许怎么能乱翻东西?火气之大,引得旁人纷纷侧目。我没想到他会这么紧张,自知理亏也不敢争辩,更不敢问他干嘛那样写日记,跟复习功课一样,学古代人吾日三省吾身么?
一路无话,不到新疆,不知中国之大,在乌鲁木齐下了火车,又辗转坐了将近半个月的长途汽车,才来到了北疆阿勒泰地区下边的一个县。那时公路远不如现在的好,我又有些水土不服,几天里被车颠得根本吃不下饭,一吃就吐,苦不堪言。
到了县城,当地大大小小的旅馆已经被四面八方涌来的淘金客住满了。下车前大哥就有交代,说到了这儿须说普通话,即便人家知道你是口里(新疆把内地叫“口里”)来的,也得装成一副老江湖的样子。内地带来的香烟也不能再吸,得改抽新疆特产的莫合烟,老金客们和当地人都是抽手工卷的莫合烟,如果你抽机器卷烟,一眼就能看出是新来的,铁定受欺负。
县城不大,可鱼龙混杂,城中心有个玩气枪射击的小摊子,那地方就像老电影里的地下交通站,来往的淘金客们在那里碰头联络,交换信息。大哥留了个信儿,说是要找几个有经验的淘金客搭伙进山,我们垫本钱,到时候不算工钱,边淘边分金子。
淘金这活儿一两个人也能干,但是效率很低,所以淘金客大多是结合在一起。我们开出的条件不错,所以一天不到,就有人找上了门。
最先来的是个敦实汉子,个儿不高,可又黑又浑实。他和我大哥原先就认识,叫武建超,是个放出来的劳改犯,淘金有些年头了。后来我才知道他还当过兵,基建工程部队,七十年代在内蒙和新疆搞水文地质钻探,只不过后来犯了错误,就被抓进去了几年。到底是什么事,他没细讲,好像和女人有关系。
第二个来的是个老头子,山羊胡子老长,长得精瘦。说自己是甘肃人,叫王甜水。建国前就在新疆淘金子,五零年解放军进疆之后剿匪平乱,他因为跟土匪有点瓜葛,也被抓了。关在宁夏的采石场劳改了二十多年,直到文革结束了,政府才想起把他放出来。出来后发现世道全变了样,他又不会干别的,只能再来新疆淘金,赚个养老钱。
我们起初嫌他年纪太大,不想要他。他说自己会看风水找金苗,大哥笑笑,说自己以前是干地质的,找金子用不着别人。他又说自己摇金斗子是把好手,不像现在的毛孩子能把金子全晃到水里去,这才让大哥点头收了人。
我看着那俩人心里直犯嘀咕,心想这都是什么人啊?一个劳改犯还不行,一口气来了俩。往后天天跟他们一起干活,怎么能放心,估计连觉都睡不好。
偷偷跟大哥讲了我的担心,却被他笑话没出息。问我一般人谁会到这鬼地方淘金?就算是我自己,也只是个连肄业证都没捞到的大学生而已。来淘金的大多是在内地过不下去的盲流、刑满释放人员,或者压根就是逃犯。这号人光棍一条,无牵无挂,越是这样反而越能混,他认识几个本钱很大的金老板,都是劳改犯出身。
之后又来了几个河南人,农村的,大多是第一年来淘金,什么都不懂,就是年轻有把力气。看着找齐了十个人,大哥觉得够了,一起谈了具体的分成条件,立下字据。
接下来,我们十个人又坐着一星期才有一趟的长途车,来到了一个更偏远叫“四牧场”的地方。名字是牧场,其实是个乡镇一级的行政区划。下了车,大哥指着极远极远处的群山对我说,那就是阿尔泰山。
四牧场也挤满了淘金客,我们住在当地农户腾空的牛棚里,味道颇不好闻,不过已经比那些露宿街头的强了不少。剩下的几天主要是采购工具和粮食。溜槽、毛毡,金斗子、橡皮水裤,钢钎,十几副铁锹和十字镐,上百公斤的白面还有不少油、盐、砖茶,全堆在一辆架子车上。新疆跟口里不一样,买粮食都是论公斤称的,这点让我印象深刻。
东西刚采办好,大哥说今年淘金的人比去年还多,得先上山探路占地方,领着甘肃老头儿和一个河南人先走了。让我和武建超在牧场守着,等他们捎信儿下来,再带着人和东西进山。
我本来也想跟着去,却被大哥揪到一边骂了一顿,问我懂不懂什么叫“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让我留在后边是为了照看东西,那都是自己花钱买的,交给别人不放心。
在阿尔泰山淘金,一般初春冰雪刚开化,探路的人就要进山踩点,之后大部队跟进,扎下营盘干上半年,大概在十月份大雪封山前就得撤出来。北疆冬天雪太大,山里呆不了人。除非有些大老板发现了富矿怕被别人占了,才会雇人留在山里过冬看场子,第二年回去继续淘。
新闻里那些被直升机救出来的淘金客,我猜可能是在山里坚守的人,为了一个月几千块钱,却险些送了命。
窝在牛棚里苦等了一个多星期,山上终于送下信儿来。因为牧场离真正淘金的地方还有一二百公里,我们当天下午就租了辆手扶拖拉机,向大山进发。
三月的北疆,仍然朔风刺骨,拖拉机沿着戈壁滩上的砂石路“突突突”地往前开,一路带风,刮在脸上像小刀一样。我们几个人穿着棉袄棉裤挤坐在晃晃悠悠的车斗子上,缩着脖子抄着袖,不停地流鼻涕。武建超爱喝酒,拿出随身带的装酒皮囊,给我们一人灌了几口,挡挡寒气。
有个河南小伙子却兴奋地要死,说等淘金赚钱了,他也要买一辆拖拉机。新疆的农业机械化程度一直很高,而那时的内地农村,几万人的公社才有一两台拖拉机,包产到户分了地,有钱人家也顶多买头小驴儿,也怪不得他眼红。
戈壁滩看似空旷,其实交通线比较固定。我们走的砂石路是条牛羊踩出来的牧道,所以一路上看遇到了不少拖家带口,赶着畜群转场的哈萨克牧民。我大学念的是畜牧兽医,虽说没能毕业,但看到这延续千百年周而复始的游牧生活,还是觉得很有意思。
拖拉机速度不快,天黑时才完了一半的行程,晚上要继续赶路,第二天早上才能到达淘金的河谷。其实新疆人相当忌讳赶夜路,不过那拖拉机师傅没办法,如果他当天下午不走,而是等到早上出发,那么用上一白天把我们送到目的地后,晚上就只能独自一人开车回去,还不如七八个人一起走夜路安全,好歹人多有个照应。
那大师傅怕我们夜里睡着了从车上掉下来,说带了个收音机让我们听。可等他把收音机拿出来,全把我们吓着了。心说新疆人用的东西就是剽悍,这哪里是收音机,这根本就是个军用收信机,只不过接着电瓶,又安了个外放喇叭。旋钮一拧,“啪”得响了一声通了电,频道是原先找好的,稍微调了一下,里边就传出了《三套车》的音乐。
奔驰在荒凉的戈壁上,喝着冷风,吃着干粮,欣赏着悠长深沉的俄罗斯民歌,倒也是别有风味。曲子一首接着一首,正听得入神的时候,却突然没声儿了,静了一会儿之后,“突突突”的发动机躁音中,一个低低的女声缓缓地说道:“这里是莫斯科广播电台,这里是莫斯科广播电台。”
冷不丁听见这句话,我一激动差点被干粮噎死,边咳嗽边骂道:“妈的,莫斯科,苏联电台?”阿尔泰山北边就是苏联,那军用收信机的功率又强,收到苏联电台倒是一点不稀奇。只是自从1960年中苏交恶起,苏联电台就算是敌台了,尤其是这种针对中国的汉语电台。 “文革”那些年谁要是偷听敌台,是要被当做特务抓起来的。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拖拉机转了一个大弯拐进了一个小山坳,突然头一歪,一个急刹停了下来。我心不在焉,差点被巨大的惯性甩下车,其他人也差不多,骂骂咧的问怎么回事,结果抬头一看,顿时眼前的场景被惊呆了。
羊,全是羊,前方不远的小路上,白茫茫的一大片挤满了羊。拖拉机昏黄的车灯下,全是层层叠的羊头和羊背,几乎一眼望不到边。
没听说过大半夜赶羊堵路的,司机师傅把火一熄,气急败坏的跳下了车,打着手电,扒开羊群上前边找人理论。而发动机的声音一停,羊叫声就传了过来,其中还夹杂着几声狗吠,因为羊实在太多,本该断断续续的“咩咩”声响成了一片。
紧随其后的是一股子浓重的羊骚味,大家几乎同时捂上了鼻子,皱着眉头互相望着,一时摸不着头脑。武建超喝了口酒,砸吧着嘴嘟囔了一句:“这事不对劲。”
其实不光他,是人都会觉得这事不对。我学过这个的我知道,羊在夜间视力差,很容易走丢,所以没人会在晚上放牧。而当时已经是夜里十点(新疆与内地时差两个小时),牧民早该找地方搭临时毡房休息了,牧道上绝不可能出现这么多的羊。况且这些羊全是挤在一起,站着不走,这就更古怪了。
不一会儿,司机带着一身骚臭回来,身上粘满了羊毛。对我们说前边堵着三四家牧民的羊,一共好几千只。也不知道为什么,从太阳落山前就这样,不管谁家的羊群走到这儿,就跟当兵的被喊了“立定”似的,齐刷刷的站着不动,背对着太阳乱叫唤,怎么赶都不走。马和骆驼也一样,狗也不听话,总之全乱套了。
我们问那怎么办?司机说他也不知道怎么办,牧民们也从来没遇见过这种情况,都傻了,不过好在羊都在那儿站着,没一个乱跑的,倒不用担心丢。
羊群不但把路挡了个严严实实,还站满了两边的山坡,拖拉机开不过去,没有办法只能等。我顺着车灯看过去,发现一只只羊果然全是头朝东,嘴里吐着哈气咩咩叫,也不知道发的什么神经。
我们都在拖拉机上坐了大半天,浑身又僵又冷,既然一时没法往前,就索性跳下了车,活动活动手脚。别人都抽烟聊天,而我是第一次来新疆,看什么都新鲜,就把司机的手电要了过来,走远了几步想瞧瞧周围的情形。
可没想到只是这随便一看,还真看到了点不寻常的东西。
不远处的山坡上,矗立着一个很不自然的小山包。我本来只是拿着手电毫无目的地四下乱照,可光柱扫过那地方的时候,不由自主就停了下来。那山好像是硬生生从地上长出来的一样,周围都是比较平整的山坡,只有它孤零零的高出一块,显得很突兀,而且是尖尖的三角形,跟这一带圆头的秃山很不搭调。
我正想再走近些看个究竟,武建超却从后边把我叫住了,说天黑不太平,别到处乱跑。我说那个小山包看着挺奇怪的,问他知不知道怎么回事。
他顺着我的手电筒一看,哈哈笑说那不是什么山包,是一堆石头,天亮了就能看清楚了。
我又问那是不是蒙古人的敖包,《敖包相会》我倒是听过。他却摇头,说敖包虽然也是一堆石头,但没这么大,而且上头插得有幡。说完把手电抓了过去,用手电指了几个更远的地方给我看。光线很弱,不过还可以分辨出那是几块立着的长条形块石,歪歪斜斜的站在山坡上。
我说不就几块石头么,又怎么了?
他却告诉我那些其实都是石人,上边有刻出来的人脸和衣裳,跟那个大石堆是一起的。类似的石人和石堆不光新疆有,他以前在内蒙也见过,据说外蒙和苏联也有不少。应该是古代少数民族留下来的东西,有什么用处倒是不知道。
我还想靠近了再瞧瞧,武建超却一把将我拉了回去,说他凡是到了这种有石头人的地方,心里就会阴测测的不舒服,老感觉要出事,叫我别瞎跑。
我觉得人家也是好意,就乖乖没去,回到了拖拉机那儿,给他递了支烟,他推开了没要,说自己只喝酒不吸烟。我又问他羊群之所以全堵在那儿不走,会不会也跟这些石头人有关?他却说那倒不会,新疆春天羊赶雪,牧民春秋两季转场都要走这条路,以前从没听说过有这种事。
我还想再说,却见他冲突然打了个手势,意思是别出声。我跟着一愣,这才猛的意识到周围的气氛很不对头。因为,刚才除了我们俩,身边竟没有一个人在说话。
很多人都有这样的经验,一群人本来正热热闹闹的聊天,却不知怎么的,会突然一下安静下来。
我当时的感觉也差不多,所有人好像同时闭上了嘴,只有那台收音机还在不知趣的唱着歌。冷场了将近半分钟,才听见一个河南人轻轻说了句:“你们听见没有?羊,好像不叫了。”
他只是把大家都已经发现的事实讲了出来,岂止是乱糟糟的羊叫声停了,狗也不出声了,再加上我们这些人,就像约好了一样,同时收了声。甚至连收音机里的音乐也没有了,只剩下了“咝咝”的电流声。
那河南人一句话,只怕把他自己也吓着了,又小声问:“咋,咋啦?恁为啥不说话?”可是除了“咝咝”作响的收音机,没人回答他。大家都屏气凝神站在原地,像是在等着什么事发生,可究竟会发生什么,却谁也不知道。
时间仿佛也跟着慢了下来,周围静得可怕,我能很清楚的听到身旁的人因为紧张咽唾沫的声音。
可突然间,一阵阴风吹过,收音机里原本平静的静电声变成了调台时的那种“喳喳啦啦”的刺耳噪音,调子拐着弯儿时高时低,仿佛有人在捏着旋钮来回乱拨。
那声音不算大,可吵得人心里发慌,头皮发麻,我脑门上不自觉的渗出了汗,武建超的脸色很不好看,怒冲冲的骂道:“把那东西关了!”却没有一个人敢动。
声音乱了差不多两分钟,又渐渐变得清晰。可当我真正听清楚之后,脖子根儿的汗毛立马竖了起来。有个同伴说了句“妈呀”,腿一软坐到了地上。
周围似乎变得更静了,而喇叭里传出来的,全是羊叫一样“咩咩”的声音。
很多人都有这样的经验,一群人本来正热热闹闹的聊天,却不知怎么的,会突然一下安静下来。
我当时的感觉也差不多,所有人好像同时闭上了嘴,只有那台收音机还在不知趣的唱着歌。冷场了将近半分钟,才听见一个河南人轻轻说了句:“你们听见没有?羊,好像不叫了。”
他只是把大家都已经发现的事实讲了出来,岂止是乱糟糟的羊叫声停了,狗也不出声了,再加上我们这些人,就像约好了一样,同时收了声。甚至连收音机里的音乐也没有了,只剩下了“咝咝”的电流声。
那河南人一句话,只怕把他自己也吓着了,又小声问:“咋,咋啦?恁为啥不说话?”可是除了“咝咝”作响的收音机,没人回答他。大家都屏气凝神站在原地,像是在等着什么事发生,可究竟会发生什么,却谁也不知道。
时间仿佛也跟着慢了下来,周围静得可怕,我能很清楚的听到身旁的人因为紧张咽唾沫的声音。
可突然间,一阵阴风吹过,收音机里原本平静的静电声变成了调台时的那种“喳喳啦啦”的刺耳噪音,调子拐着弯儿时高时低,仿佛有人在捏着旋钮来回乱拨。
那声音不算大,可吵得人心里发慌,头皮发麻,我脑门上不自觉的渗出了汗,武建超的脸色很不好看,怒冲冲的骂道:“把那东西关了!”却没有一个人敢动。
声音乱了差不多两分钟,又渐渐变得清晰。可当我真正听清楚之后,脖子根儿的汗毛立马竖了起来。有个同伴说了句“妈呀”,腿一软坐到了地上。
周围似乎变得更静了,而喇叭里传出来的,全是羊叫一样“咩咩”的声音。
难道是收音机串台了?可随便哪个广播电台,也不会把羊叫声放进节目里。
一时间所有人都傻了,面面相觑,想从别人那里找到答案,只是漆黑的夜里,根本看不清对方的脸。
听着收音机里那颤巍巍,又有些失真的羊叫,我身上的鸡皮疙瘩此起彼伏,脑子里却突然冒出了个让自己都脊背发凉的想法:说不定实际上那些羊还是在拼命的叫着,只不过它们发出的声音,要通过收音机才能播放出来。
见仍然没一个人动,我咬咬牙,硬着头皮爬上了车,可刚伸出手要去关收音机,那声音却忽然停了。我的手悬在半空,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
正在这时,羊群的方位又忽然“哄”的响了一下,武建超反应最快,手电筒立马照了过去,只看了一眼就急忙大喊:“上车,快上车,羊跑过来了!”
隆隆的蹄声由远而近,站在地上的几个人手忙脚乱爬上车。只是这一会儿工夫,羊群就冲到了跟前,在拖拉机前一分为二,接着又像洪流一样奔涌而去。四周变成了羊的海洋,而我们站立的车斗子则是一片孤岛。
然而真正让人感到害怕的是,我们仍然一声羊叫都没听到。那些平时没事就喜欢叫两声的动物,现在全像哑巴一样,只知道闷不作声的向前跑。有些因为速度太快,还撞到了拖拉机的车斗子上,震得“嘭嘭嘭”乱响,让人的心也跟着狂跳。
几个人围着年纪最大的武建超,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武建超却骂了一句:“干嘛都问我?他妈的,我也不知道!”
看着一只只羊默不作声狂奔而去,我心底升起一种异样的感受,觉得这群东西,或许已经连动物都算不上了,他们不但没有感情,没有思想,而且连本能和天性都没有了,只会毫无意识的站和跑。
刚想到这里时,一只羊被别的羊挤得险些跳上车,我满心厌恶,一脚把它蹬了下去。然而腿还没收回来,我就猛的愣住了,因为就在刚才,那只羊竟然轻轻转过头,淡淡的看了我一眼。
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当时的感受,只知道那是我活了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发现羊的眼睛很可怕。
那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像在大城市上下班高峰时汹涌的人潮中,或者在拥挤的公共汽车上,如果你不小心碰了别人一下,他们转头来看你的时候,用的就是那样的眼神。
我当时只知道害怕,至于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也说不清楚。直到很多年之后,一次无意中翻开曾经的大学课本,这才让我猛然想明白。
不知道有谁注意过,对于大多数动物而言,我们只能看到他们的眼珠,却看不到眼白,倒不是说动物没有眼白,而是因为它们的眼白是黑褐色的,与虹膜的颜色相近,很难区分开。
但我却清晰的记得,那只羊的眼睛是黑白分明的,甚至连眼角的小红肉都能看的清清楚楚。那不是一个动物该有的眼睛,那样的眼睛只属于人,也就是说,那羊长了一只人眼。
足足过了五分钟,最后一只羊才从我们车旁跑了过去,几家牧民骑着马,呼唤着牧羊狗,急急忙忙的追羊去了。被几千只羊蹄子激起的灰土荡起老高,混着骚味久久没有散开。
我们几个人咳嗽着,七嘴八舌讨论刚才发生的事,说什么的都有。可还没讲说几句,天边突然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巨响,把我们的说话声全盖住了。
紧接着又是“轰隆隆”的几声巨响,好像磨子雷一样,震得人耳膜发疼。大家先同时一愣,接着不由自主都站了起来,循着声音分辨着滚雷的方向。
然而一看之下,我们却更加惊异的发现,远处的天,竟然在这时亮了。
如果说发疯的羊群给人的感觉是诡异,那么半夜里忽然亮起来的夜空,就只会让人震惊了。
其实当时的情景,说是天亮了也不准确。因为那既不是白天时的万物普照,也不是电闪雷鸣时的天地一片通透,更不是星光月影,鬼火磷焰。如果非要打个比方,可能用所谓的“霞光万丈”来形容才比较贴切。
西北方的群山背后,漆黑的夜空里,放射出极为刺眼的红光,但不是朝霞或晚霞的那种红,而是鸡血一样的红色。而且随着那种滚滚的雷声越来越大,光线也越来越炽烈,似乎是早已落山的太阳不满意自己当天的离场,正蒙着红色的盖头,想再次从西边爬出来一样。
附近的山峦和半个天空都被染成了玫瑰一样的颜色,而先前所看到的石堆、石人,包括拖拉机和我们自己,也笼罩在那妖异的红光下,在地上拉出一条条长长的诡异影子。
大风“呼啦啦”的刮了起来,我们却浑然不觉,只是被那神奇的天象所震慑。如果谁能在那时给我们照张相的话,一个个肯定都是直愣愣瞪着天,张大了嘴,面容呆滞,满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又过了一会儿,有个同伴们像是慢慢回了魂儿,傻傻的问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苏联人帮越南人报仇来了,从北边扔原了子弹炸我们?结果话没说完,就被武建超骂了一句放屁。
我当时真希望自己是个摄影师或者画家,这样就能在惊叹之外,把眼前雄奇的景象拍下来或者画下来了。退一步,哪怕是个作家或者诗人也好,那些人瞅见个破月亮都能写出《静夜思》或者《荷塘月色》,如果能让个大文豪把我眼前的景象用文字描绘下来,再抒发抒发感情,托物言志一下,肯定又是一篇传世之作。
然而浪漫的诗情画意没能继续多久,脚下的拖拉机的一阵剧烈晃动,把我的思维瞬间拉回现实。我下意识的蹲了下来,隐隐感觉到不对,紧接着感觉又晃了一下,排除了自己头晕的可能之后,脑子里猛地蹦出两个字——地震。
我喊了一声,带头跳下了车。脚一落地,马上就感觉到地面的晃动,起初是左右摇,接着又是上下的拱,让我更加肯定是发生了地震。
天上的红光把地面映的很亮,也用不着手电筒,我一脚高一脚低的跑开了,同时心里琢磨,这是在野外,不用担心房倒屋塌,附近只是些低矮山岭,也很空旷,所以只要别震到地上裂口子的程度,就没什么大碍。于是我跑到了个开阔些的地方就停下了,扶着膝盖喘气,回头一看,其他人也跟了上来。
那时候之所以这么冷静,还要归功于唐山大地震。经历过的人都知道,76年地震之后,可谓是全国各地紧张动员,搞得像政治运动一样,家家户户要搭防震棚,各街道、单位和学校都开了很多学习班普及防震知识,我就上过这种课。当时离唐山大地震还不到十年,给人的印象太深刻,所以脑子里还一直有根弦儿绷着,事到临头才没有慌乱。
而且从意识到地震开始,我的思路也逐渐清晰起来,把事情从头到尾捋了一遍,发现这前前后后的一切,似乎都变得顺理成章了。又暗骂自己没出息,出了点事只知道害怕,不会用脑子想,亏自己还算上过大学。
几分钟之后,地震也渐渐平息了,首先是天边的红光消失,接着轰隆隆的声音也没有了,最后大地彻底恢复了平静,只留下呼啸的风吹过荒山。
我们又等了将近二十分钟,确认的确没事了,这才长长松了口气。折腾了半宿,又是惊又是吓的,弄得大家身心疲惫,有个人最怂,吓得直接腿软瘫在了地上,被我们一路拖回去架上了车。
司机拿出摇把儿一阵猛摇,拖拉机又“吭吭吭”的重新发动。正要开起来往前走,结果那怂人开始哭爹喊娘叫了起来,说山神老爷不高兴,地震了太危险,他不去淘金了,吵着要回家。
他这边刚说完,又有俩人跟着起哄瞎嚷嚷,说他们也不去了。司机有些不耐烦,回头问我们到底走不走,其余几个人也开始低头切切议论。
场面一时有点乱,我慌了神。先是看了武建超一眼,想问问他的主意,毕竟他年纪最大,经验也丰富。可发现他只是拿着皮囊喝酒,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我叹了口气,心想求人不如求己,这次淘金出钱牵头的是我们兄弟俩,现在军心浮动,我得拿出点儿当家人的架势,至少先把人稳住,有什么事等见着我大哥了再说。
我清了清嗓子,叫大家先别吵,接着把自己的一番推测说了出来。
其实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可以归结于地震的影响,以前防震课上讲过。首先是羊群不正常,动物的感觉比人灵敏,所以地震前通常会有反常的行为,比如鸡不进笼羊不入圈之类,这儿的羊不用羊圈,不过发发疯也再所难免。再者是收音机的怪声,这可以理解为地震影响了电磁波的传输,干扰到了信号。
至于天空突然发亮的事,那是地震前的一种自然现象,学名叫做地光,虽然不清楚具体原理,但最终的表现形式就是天空放光发亮。我以前看过一份材料,很多唐山大地震幸存者都是因为震前看到了地光引起警觉,才躲过了一劫。最后那磨子雷的声音,应该就是所谓地声,是地下的岩体受到巨力产生的变形和摩擦发声,没什么吓人的,和地光一样都是震前的自然现象。
那几天住在牛棚里等消息,别人都凑在一块儿打牌,只有我天天躲在一边看书,他们觉得我喝过的墨水多,喜欢叫我“大学生”。这会儿,听着我这“大学生”有理有据的把刚才的怪事解释了一遍,同伴儿们都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我从骨子里还是个唯物主义者,所以不管遇到什么事,只要能把其中的道理想通,就不会再感到害怕。我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胆气也随之一壮,科普完了,看效果还行,赶紧趁热打铁做思想工作,大家来新疆,都是为了赚钱,冒多大风险,才能发多大的财,想求安稳就别淘金,回家躺床上最好。况且到底有没有危险还不一定,等明天见着我大哥,他以前是地质队的,懂这个,肯定知道的更清楚,到时候再好好商量。
说来说去总之就一句话,现在必须往前走,调头拐回去绝对不可能。
见他们愣愣的没再聒噪,估计是挣钱的欲望战胜了地震带来的恐慌,或者是被我绕晕了。我看形势不错,马上给司机打了个手势,让他快开车。
武建超对这种说法显然不大相信,拉着我趴在耳朵边轻声问了句:“那你说,为什么收音机会放出羊叫?”
我一时哑然,想了想,有些底气不足的说:“凑巧吧。”
“凑巧?”他看看我,露出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也没再追问。拖拉机再次开动,武建超喝了口酒,可脸色又突然一变,说了句:“不对,咱少了个人,赵胜利不见了。”
赵胜利就是那个先前说要买拖拉机的年轻人。
武建超急得站了起来,冲司机连喊了三个“停”,拧开手电就开始数人。我们一行人加上司机本来有八个,可这会儿他照来照去数了好几遍,也没再找出第八个人来。
我心也跟着一抖,忙问身边的人最后看见赵胜利是什么时候。他们几个却都摇摇头,说刚才又是羊群又是地震,跑来跑去,脑子乱哄哄,谁也没注意什么时候少了个人。
这时收音机不知怎么的,又“啪”的一声再次响了,重新放起了音乐。我马上把它关了,触电似的把手收了回来,虽说知道了原因,可这玩意儿还是太渗人了,说实话,我真怕喇叭里会突然传出赵胜利喊救命的声音。
武建超眉头紧锁,嘴里小声的骂着:“他妈的,我就知道要出事,我就知道要出事……”举着手电四下到处找人,其他几个人也都站起来,喊着了赵胜利的名字。可四周黑漆漆的,大风呼呼响,把他们的声音全吹散了。
我仔细回忆着刚才的经过,觉得人最有可能是在羊群冲过来或者地震的时候不见的,那时候场面很乱,大家都只顾自己,少个人不容易察觉。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太对,如果非要讲可能性,那么假设人是在我们下车聊天时,或者地光显现的时候丢的,似乎也讲得通。哪怕说人在拐进这个山坳之前就从车上掉下去了,也不是没可能。
还有更重要一点,就是赵胜利是怎么不见的?总要有个方式途径,不可能前一秒钟还在身边,后一秒钟就没了。
我摁着太阳穴正苦苦想不明白,却听他们几个兴奋的叫起来,说找到了找到了,在那儿在那儿。抬头去看,见远处出现了个黑黑的人影,手电光照过去,好像就是赵胜利。他一路小跑的奔过来,手里好像还拿着一团白乎乎东西,只是隔得远瞧不真切。
离得近了之后,赵胜利被手电筒晃得睁不开眼,伸出一只手挡住脸,点头哈腰赔不是,念念的说:“吓,吓死个咧人,俺还以为拖拉机要开走,不管俺咧……”可听得出其实喜滋滋的似乎心情不错,大家也看出了他怀里抱的竟然是两只小羊,脑袋都软耷拉着,奄奄一息眼看就要死了。
我肚子里忍不住骂起来,我们在这紧张了半天,谁知人家是顺手牵羊去了。春天正好是母羊下羔子的季节,这两只羊娃子八成是在羊群动起来的时候被踩死的,他跑远了去捡,自然就和我们走散了。
武建超做得更绝,没等赵胜利爬上车,就一巴掌扇在了赵胜利脑袋上。赵胜利没防备顿时懵了,摸着头好大一会儿才明白过来,羊往地上一扔,叫骂着就要冲上车拼命。可惜武建超手上有两下子,又是居高临下,轻轻松松一推一搡,弄得赵胜利连车都上不去,一不注意又挨了两下。
我觉得武建超反应似乎有点过度,眼看这都打上了,赶紧拉人劝架。赵胜利被他几个老乡抱着,打也打不过,挣也挣不脱,他本身有点结巴,这会儿气得声音都变了,一个劲的说:“你,你凭啥打俺,俺捡两只羊给,给大伙吃肉有啥,啥错?你,你凭啥打俺?他妈的,俺又,俺又不是你雇来的!”
赵胜利这番话让我有点感动。大家身上的钱都不多,就算在新疆这种遍地牛羊的地方,前些天也没过吃几顿肉。而且我们进山带的全是大米白面,以后几个月别说是肉了,就是想吃棵菜都没有。他摸黑去捡羊,倒真的很为大家着想。
“凭什么打你?是让你长记性,以后少瞎跑,新疆邪性的地方多了,不明不白丢个把儿人跟玩儿一样。”武建超绷着脸,拿手电指指远处的石人,说他当兵时在内蒙给牧民打井,也是半夜开车拉着器械赶路,有个战友只是下车解了个手,人就没了。第二天动员全连的人还有附近的牧民找了一天,却连个尸首都没看见,而人失踪的地方,就有许多这种石人。
我这才明白,怪不得武建超之前说见了石人心里不舒服,而且发现少了个人后又那么紧张,原来是之前有过这种事。
赵胜利让他这么一训,估计被吓得不轻,气势短了一截。又被另外几个同伴劝了几句,说他好心是没错,可不能这么让大家担心。他看没人向着自己,也不再喊打喊杀,只是嘴里还不住的念叨,说就算那样也不能打人。
虚惊之后,大伙重新上车,赵胜利赌气似的坐的离武建超远远的。武建超也不搭理他,只是喝酒。拖拉机总算再次开动,走过刚才羊群堵住的路段时,地上堆了厚厚的一层羊屎弹儿,臭气熏天。
下半夜平安无事,越往前走,周围山岭的形势就越高,天亮后不久,我们听到了湍急的水声,淘金的那条河谷到了。
从远处看,整条河在晨光下竟然闪烁着灿烂的金光,十分耀眼。我吃了一惊,心说就算阿尔泰山“七十二条沟,沟沟有黄金“,可金子也不能多到这种地步吧?直到走近了,才恍然大悟,河里漂满了从山上冲下来的云母片,这种东西反光。
眼前的是额尔齐斯河的一条小支流,好像叫什么喀什么古什么河,源头就在阿尔泰山里,岸边是成片的杨树和柳树,两旁的山坡则长满了爬山松。河水很脏,不光有云母片,还夹杂了大量的泥沙石子、枯枝败叶甚至牛羊马粪,浊浪翻滚,奔流而去。新疆地处亚欧大陆腹地,河湖大多内流,只有额尔齐斯河是外流,河水西去再北走,流经西伯利亚,成为我们国家唯一汇入北冰洋的河流。
拖拉机溯河而上,路边又出现了一群石人,迎着晨光,沿河而立。我好奇的打量着这些草原先民的遗作,心里忍不住赞叹。
这些说是石人,其实基本没有改变石头的原有形状,只是在表面简单的雕刻出人的五官和服饰,线条朴实粗犷,一看就是少数民族风格。天长日久的风雨侵蚀下,很多石像的纹路变得模糊,又增加了许多苍凉古意。
但当我把目光集中到石人的脸部时,心却猛然间一沉,马上意识到一个问题,转过头有些紧张的问武建超:“你看这些石人,怎么全都是脸朝东?”
武建超没多想,回答说游牧民族大多数都崇拜太阳,以东为大,比如蒙古包的门都朝东南开……可话没说完,就突然停住了,显然理解了我的真正意思,和我对视半晌,叹了口气,缓缓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又向上游开出一段距离,司机停下拖拉机,说只能把我们送到这里,后边的路得靠我们自己推车走,说完把架子车卸下,掉头转回去了。
我当时生出一股冲动,差点要跟着拖拉机回到昨晚的那个山坳,确认一下那里的石人是不是也全是面朝东。因为就在刚才,我忽然有些失望的发现,尽管有了那套关于地震的推测,但昨晚发生的许多事,我仍然无法解释。
只不过,这些想法我只能暂时留在脑子里,不能说出来,免得再度扰乱军心,毕竟眼前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干。大哥当初和我们约在进山的地方会合,往前还有十几华里要走。
没了拖拉机才知道行进的艰难,脚下的路已经不能称之为路了,一边是山坡,一边是急流,架子车只能在河漫滩上走。我们轮流在前边拉车控制方向,剩下的几个就在后边推,地上全是鹅卵石和泥沙,车子吃力又重,推一步才走一步,弄不好轮子还会陷在坑里,必须把车上的东西卸掉一些才能拉出来,总之异常艰难。
过了中午,太阳升到了头顶。大家一晚上都没怎么睡,身子本来就乏,又吭吭哧哧推了一上午车,这会儿全都喊吃不消,不得不停下来。几个人抽烟打气,武建超是一口一口灌酒,而我靠着车,已经连胡思乱想的力气都没了,什么羊啊石人啊全都滚到了一边,脑子里只剩下一句话,真他妈的累。
大概喘匀了气,武建超从河里打了两捅水,说要烧点开水,顺道做饭吃。我盯着脏兮兮的河水问道:“就用这个水?”
他白了我一眼反问道:“那你想用什么水?”
我指着那两桶黄泥浆说:“你看你看,这里头漂的全是马粪。”
武建超撇撇嘴,懒洋洋的说:“这河里还漂过死人呢,你爱喝不喝。”说完低头看了眼水桶,可能连自己都有点看不过去,就把水倒了,换了个地方重新打了两桶,不过比着刚才的水,也就是从地上强到席上。他把水桶放在车边,说安静的澄上一会儿,水还能再变清点儿。
我们从山坡上扯了些爬山松的枯枝,这种树含油脂,很耐烧。赵胜利把那小羊剥了,只在河边的石头上大概剁了剁,就下锅煮了。不能吃的羊杂碎下水全扔河里冲走了,不敢留着,怕血腥味招来豺狗。
大概一个小时之后,我吃到了一天来第一顿热汤饭。说实话肉有点不熟,汤更是透着一股屎味,还有沙子硌牙。我就着烤馕喝汤,边吃边感叹,心说人才是世界上耐受力最强的动物,这么脏的水,就算让牲口喝,牲口都得想想,可我们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吃,而且大家竟然都还吃得挺香。
饱餐战饭之后,我们推着车继续一点一点的往前蹭。总算在天黑前赶到了采金区的山口,之前大哥跟我们约好在这会合,这时却没见人影。
那时也没有手机,不能及时联络,我们又烧了锅开水喝,等着人来,我有些担心,说人怎么还没到。武建超却不在意,说山里路不好走,约的时间哪能那么精确,差个一天半天很正常,人没来就等着,大不了先睡觉。
我问这漫天野地的怎么睡。他骂了我一句:“怎么就数你事儿多,还能怎么睡?躺着睡呗。”说完找了块石头当枕头,抽出被子往身上一卷,边上一歪闭上了眼。其余几个人也如法炮制,不一会儿就鼾声大作。新疆气候干燥,土里也没什么水分,所以用不着垫褥子,直接躺在地上也不觉得潮。
这才是真正的风餐露宿,我心想自己没道理比别人娇贵,也盖上被窝睡了。感觉没睡多久,不知怎么就被自己的一阵咳嗽震醒了。睁眼一看,发现天已经黑了,却淅淅沥沥飘起了小雨,刚刚咳嗽,就是水滴飞到了鼻子里被呛的。
雨倒是不大,除了我自己,别人都睡的死沉。想起车上还有几百公斤面粉,我不禁有些担心,把武建超摇醒,问他粮食被淋雨湿了怎么办,用不用拿塑料布盖一盖?
他迷迷糊糊的说面粉不怕雨淋,一把将我推开了,翻个身又继续睡。我心里纳闷,说怎么会不怕雨淋,掺了水不就成面团了吗?不太放心之下,打开了袋面粉一瞧,嘿,还真不怕雨淋。
原来,最外层的面粉被雨打湿之后,会跟面袋子黏在一起,这层面糊不透水,雨又不大,后来的雨水还没等洇到里边,就顺着袋子流走了。
我发现自己傻乎乎的全是瞎操心,抓抓头,就钻到了车底下避雨继续睡。但是刚的瞌睡劲一过,一时半会儿不容易再睡着。闭着眼睛静躺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一丝睡意。听着他们几个震天响的呼噜声,心里更是烦躁,来回烙起了烧饼。
然而我在翻身的时候无意睁了一下眼,却再不敢合上了,远处黑漆漆的河滩上,有两个晃动的小光点,正在慢慢靠近。
我趴在地上,浑身肌肉一紧,头一个反应就是狼,不是都说狼到了夜里眼睛会发光么。
可随着那俩光点越飘越近,又觉得他们之间距离有点太远了,不像是长在一个脑袋上的眼睛,倒像是……等真正看清那是什么东西的时候,气的自己都笑了出声,他妈的,那是两个手电筒。
我从车底下爬了出来,发现雨已经无声无息的停了。有人打着手电越来越近,我起初还以为是大哥他们,也把手电拧开冲着他们晃了晃。但紧接着就意识到自己认错人了,如果是大哥他们来了,应该是从河谷深处往外走,但眼前的人正好相反。
他们看见我这边的光,也加快步子走过来。对面是一高一矮两个人,我忽然间有点紧张,心想万一是坏人怎么办?虽然我们人多,可大家都在睡觉,没什么防备。于是没等他们走到跟前,我就粗着嗓子大喝一声,是谁,干嘛呢?
那俩人又走近了些,操着新疆味普通话冲我打了个招呼,说是淘金进山探路的,走得太急错过了宿头,想讨点开水喝。
我拿着手电来回照了照,见他们背着大包,还带着铁锹和淘沙盘,倒真是淘金客的打扮。稍稍放了心,端出锅来给他们舀开水,其中那个高个儿掏出个搪瓷茶缸凑了过来接,而这时我一抬头看到了他的脸,马上呆住了,手一抖差点把锅扔地上。
原先离得远没看清,这会儿挨得近了,手电筒的光线下,才发现那人高鼻子深眼窝,头发卷卷的,眼珠子发蓝,竟然是个外国人。我的心猛地一紧,不动声色的又瞧了眼那矮个儿,却是个中国人的脸孔。
我佯作平静,手上继续给他们舀水,脑子却转的飞快:“这深更半夜,荒山野岭的,他妈的哪来的外国人?中国话还说的这么好,难不成……”
那外国人看我神情不太对,张嘴想说话,这时武建超正好被我们吵醒,在背后没好气的问我大半夜咋咋呼呼干嘛呢?
我如蒙大赦,把锅往地上一搁,说你们自己喝吧,赶紧跑开了去,把武建超拉到一边,偷偷指着正喝水的那俩人,小声对他说来了个外国人,你看会不会是越境的苏联间谍。
我这么想不是没道理的。那时苏联和咱们国家的关系还没恢复正常,而之前常听说有苏联会派间谍,会从东北和西北一些地方偷偷越过边境,刺探收集情报。
武建超听完一愣,将信将疑的走过去,探头朝那俩人一望,马上回身踹了我一脚,哭笑不得的骂道:“他妈的,哪来的外国间谍,新疆有俄罗斯族你知不知道?”说完和那两个人亲亲热热聊了起来,他们都是老金客,已经认识好几年了,武建超一高兴,又拿出酒来给他们喝。
我揉着被踹过的屁股,心里有点冤:新疆是有俄罗斯族,可我不是没见过么。听他们聊天,才知道那外国人其实不是外国人,祖上是“十月革命”的时候跑到这边来的白俄,叫阿廖莎,几十年好几辈儿下来,早就成了地地道道的中国人,和他一起的是他内弟。
我当时的想法,现在的年轻人可能会觉得很傻,或者很可笑。但思考什么事都不能脱离所处的历史环境。阿尔泰山又正好在中苏边境上,而自打我记事起,我们国家就管苏联叫“苏修”, 20多年来关系一直很紧张,珍宝岛、铁列克,外蒙陈兵百万什么的报纸广播经常说,还专门编的有唱珍宝岛的歌。再结合我们这一代从小受的教育,还有民间各种抓特务的传说,一时联想到间谍也没什奇怪。
武建超留他们过夜,闲扯了几句,当然三句不离淘金的主题,之后就各自睡了。我讨了个没趣,也抱着被子到一边躺下,心里有点不痛快,觉得这两天怎么老神经兮兮的,全是自己吓唬自己。
第二天早上,突然感觉有人在踢我,我一个机灵坐起来,发现大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一个多星期没见,他现在灰头土脸的好像一个泥猴子,正懒洋洋靠在车上抽烟。而阿廖莎他们早已经走了。
吃完早饭,大哥领着我们进入了真正的采金区。那是一条很宽的河谷,弯弯曲曲的河道把陆地分割成了一个个犬齿交错的半岛,河滩上都是硕大的鹅卵砾石,时而还能看见些去年被人丢弃的破旧工具。
来到河谷中段的一个小半岛,又见到了甘肃老头和那个同来探路的河南人。他俩当时的姿势很奇怪,甘肃老头儿坐在石头上,另一个却蹲在地上抱着他的脚。我们纳闷这是在干嘛,一问才明白,原来老爷子的皮靴穿的太久又沾了水,夹在脚上脱不下来了,那人正帮着他往下弄鞋。
大哥伸手画了一圈,告诉我们这个小岛子就是选好的淘金点,我踢踢脚下的泥沙和鹅卵石,有些不相信的问:“这沙土里能淘出金子?”
大哥不以为然的看了我一眼,把我们几个刚来的招呼到河边,拿着个做饭的勺子取了些砂土,放在水里贴着水面轻轻晃动,浮土顺水漂走,最后勺底只剩下一撮小石子,他拿手一扒拉,就露出了一小粒黄澄澄的金砂。
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见到天然金子,又新奇又兴奋,几个第一次来淘金的人反应也跟我差不多,捧着勺子看了半晌不舍得放下,又小心翼翼把金砂捏出来放在手心。金子真的很重,只是比小米粒还小的一颗金砂,就很明显能感觉到分量。
大哥从怀里掏出一个装青霉素的小玻璃瓶子,让我把金砂丢进去。他塞上橡皮塞,挨个在我们耳朵边晃了晃,还能听到金子碰撞玻璃“叮叮叮”的声音,之后笑眯眯的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好好干吧同志们!”
虽说整条河谷都含有金砂,但这种随便挖一勺就能淘出金子的地段还真不多。我当时年轻不理解,后来再想想,才明白大哥当时的用意。
那番做作不光是给我看的,更多是给其他人看的。毕竟我们这伙人临时组织起来,互相都不太熟悉信任,干活儿之前他让大伙亲眼见识了真金白银,一是要显出自己确实有本事找到金苗,确立威信,二是要刺激劳动积极性,让大家踏踏实实干活,少惹事。
安营扎寨的第一件事就是挖地窝子。说起地窝子,很多人都会想到新疆生产建设兵团,那是他们当年艰苦创业的标志之一。挖法很简单,先在地上刨出个大概两米深的坑,坑顶架上几根木料,盖上些芦苇树枝,再铺上塑料布撒点儿土,最后从坑边挖出条斜坡延伸到地面作为进出的通道,就算大功告成。如果长期住,还要装门,抹泥浆,夯土墙,垒烟囱什么的,不过我们只在山里呆半年多,所以弄得很粗糙,恐怕还没内地给死人挖个墓穴讲究。
在这流金淌银的河边,人的精神想不亢奋都不行,地窝子挖好后,根本没人提休息的事,马上开始了淘金的工作。甘肃老头子说开工之前,还要斩鸡头烧黄纸焚香祭拜,可我们不信那一套,直接就操家伙干上了。
金矿其实分为岩金和砂金两种。岩金深藏在山体岩石中,勘探开采难度都很大,那是国营大矿厂的工作。而砂金矿实际上是岩金被风化侵蚀后、经过搬运冲积,在河床上富集形成的,开采容易,我们淘金淘的就是砂金。
当时用的方法还很落后,都是成百上千年沿袭下来的老工艺,叫溜槽取金。所谓溜槽,大概就是一个宽半米,长三米的木头槽子。溜槽架在河边,槽底铺上毡子,上面压着树枝做的木排,木排上每隔一段再钉上横格。将含有金粒的沙土倒在溜槽上,用水去冲,砂浆从溜槽上通过,泥沙随水流走,而金子比重大,会沉到木排的缝隙里。
具体干起来,从挖到冲,基本上是四五人一组。分配给我的工作,就是穿着橡胶水裤站在河里,一桶一桶的往溜槽上提水。
每冲十几车砂土,就要起一次槽子,把留在毡子上的砂子小心清出来,再让甘肃老爷子拿一个小船形状的金斗子继续摇晃淘洗。砂子越冲越少,最后只剩下很小很小的一撮,基本就是黄澄澄的金子。
摇金斗子是门学问,看着容易做着难,我试了一次,累得腰酸背疼不说,还把金子全冲到了河里,甘肃老爷子心疼的直骂作孽,说让我这么一摇,大半天全白干了。
临近晚上吃饭的时候,大哥把当天掏出的金砂放到火上烘干,用磁铁吸去杂质,又吹掉浮在金子上的轻尘,上天平一称,五克多,算是收成不错。
大家都喜笑颜开,计算着照这个样子干上半年能挣多少钱。大哥又提醒我们这些新手别得意忘形,说往后不管谁问你一天能淘多少金子,都不准说实话,这个是原则问题。
我提了大半天的水,全是重复机械劳动,胳膊和腰都累得直打哆嗦,吃饭时坐也坐不下,一碗汤拿在手里能洒出去半碗。揉着肩膀,再看那小小的一撮劳动果实,不禁想起刘禹锡的一句诗,所谓“千淘万漉虽辛苦,吹进狂沙始到金”,黄金虽贵,也要靠极其艰辛的劳动去换,古人诚不欺我啊。
我们带的物资有限,除了两个电筒,也没什么照明工具,所以天一擦黑就钻进地窝子准备睡觉,打算养足精神,等明天继续甩开膀子大干。我哈欠连天,抻开铺盖刚要钻被窝,大哥却过来拍拍我,把我叫了出去。
跟着大哥来到河边的树林,一人点了支烟,他问我这几天有没有出什么事,我就把路上经历地震的那些事说了,还说有俩人闹着要回去,但被我压下来了,问他该怎么办。
大哥点点头,说地震时他在山里也感觉到了,阿尔泰山本来就在地震带上,时不时来一下很正常。有人闹意见不用怕,见了金子肯定什么意见都没了,现在你赶他走他都不会走。
我看他说的轻松,又有些不放心,说书本上不是写地震还会引发滑坡泥石流什么的嘛,听着都挺怕人。
他却摆摆手,说从感觉上来讲,震源应该挺远了,说不定在境外,传到这边影响已经不会太大了。而且这儿虽然是河谷,不过地势还是很开阔,周围植被也好,只要别像1931年富蕴大地震一样,弄出条几十公里长的断裂带,就没什么问题。
我接着又说起了关于羊群和石人的疑惑,这种事不能跟别人商量,只能找大哥讨论讨论。
他听完一直没吭声,只是低着头若有所思的抽烟,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摇摇头说自己也想不通,还问我是不是昏头看错了。
我气得一跺脚说:“你琢磨了半天就得出个这结论啊?这种事怎么会看错,不但羊群和石人一样全是头朝东,有只羊还转头看了我一眼,吓人的很。这到底是为什么,总得有个解释吧?”
大哥一声冷笑,不紧不慢的回答说:“凭什么非得有个解释?解释都是人给的,世上的事又不是你写期末考试卷,每一题都要有个正确答案。我在新疆干地质这么些年,稀奇古怪的事也经历过不少,没几个能说清楚的。”说完烟也抽完了,踩灭了烟屁股,转身走了。
当时我有点来气,觉得大哥这个说法真挺没劲,简直就是唯心主义不可知论,懒得再和他多讲,也没跟他一起回去,而是站在那儿续了支烟继续抽,脑子里想的还是那些事。
新疆昼夜温差大,太阳一下山就冷了起来,我只是在外边多站了这么一小会儿,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赶紧把烟抽完了,缩缩脖子就打算回去。可刚迈出一步,身后却传来了一阵“嗤嗤,嗤嗤”的怪声音,我的心一跳,又不由得停了下来。
那声音其实很小,但因为周围实在太安静了,所以就显得异常清晰。我转过身,侧耳细听了一会儿,却又什么都听不到了。
当时一丝风都没有,不可能是风吹树枝的声音,我又挪了挪脚,觉得也不是自己踩到了什么东西,心说难道是什么动物跑过去了,可声音听着不像啊。又傻站了一会儿,依旧什么都没听见,骂了自己一句神经病,抬脚就要再走时,那声音又响了。
“嗤嗤嗤”的声音断断续续,若有若无的显得很轻,听起来觉得很远,但我很肯定那声音就在身边。支愣着耳朵仔细寻找声音的来源,划着了一根火柴,四周看了一圈,可眼前除了树就是一些小灌木,还是什么都没发现。
天黑之后树林里有点怕人,我在林子里瞎转,琢磨了一会儿没什么头绪,反而觉得更冷了,又怕天黑透了找不到地窝子,就跺跺脚跑了回去。可那“嗤嗤嗤”的声音却从此留在了心里。
回到地窝子,十个人全挤在一块儿,脚臭汗臭熏得人发蒙,我在人堆里扒出个地方,衣服都没脱就躺下,脑子里一时静不下来,一会儿是刚才树林里的“嗤嗤”声,一会儿是白天提水时的“哗哗”声,乱想了好久,疲倦渐渐淹没了全身,这才沉沉睡去
之后的几天,又有许多淘金客陆续来到,河谷里大大小小的半岛上,地窝子、土帐篷连绵不绝,到处是三五成群拿着铁锹十字镐的人,溜槽林立,小车飞跑,远看简直就是一个大工地。
当时淘金,绝大多数还是依靠人力,不过有些金老板因为本钱大,可以用柴油发动的抽水机冲砂子,省时省力,让我这个负责提水的人十分羡慕。
淘金客大多都按地域和亲缘分成了不同帮派,各自占据一两个小岛。帮派之间经常有摩擦,有时为了争抢一个出金多的小岛,还会暴发火并。我曾经以为南方人要文弱一些,可后来才发现,浙江人和湖南人打架也凶得可以,即便头破血流,只是抓把沙土往脑袋上一抹止住血,接着拼杀上阵。
也正是因为如此,我还一度担心我们这种临时拉起来的小队伍,势单力薄的会受人欺负。按大哥的话,虽然整条河谷都属于黄金矿化带,但只有我们的半岛离上游的岩金矿源不不近不远,正好跨在富集金线上,算是块宝地。如果有谁果真眼红耍横硬抢,我们连一战的力量都没有。
但后来证明我多虑了,我大哥因为有专业知识,经常给别人帮忙“看风水”找金苗,而且一看一个准,所以各个金老板都很买他的面子,基本没人来找麻烦。看来小平同志说的没错,知识改变命运,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不服不行。
刚开始的新鲜劲儿一过去,剩下的就是枯燥乏味的重体力劳动。吃的也很差,没有菜没有肉,只能吃米饭馒头,喝水就是用砖茶煮上一锅再撒把盐了事,因为严重缺乏维生素,嘴上长泡,指甲全部开裂。
好在经常有牧民赶着畜群经过,留下的牛粪会长出蘑菇,可以摘来炖汤喝。其实晚上还能在河边逮鱼,拿着手电筒把鱼引过来,直接用铁锹砸,不过大家每天干活累得要死,没人有闲情干这个。
总之淘金的日子平淡无奇,跟小说中所写完全不同。生活里最期待的事,只剩下分金子。每隔两三天攒够差不多十多克就分一次,大哥和我一人两克,他们一人一克,多出的留到下回再分。
我们分得的金子不放在地窝子里,大家都各自藏在一个别人不知道的地方。比如我就是把金子放在青霉素的小玻璃瓶里,埋在平时解手的杨树边。
只是每次去林子里,我总能时不时的听见那种“嗤嗤”的声音,和第一天天黑时听到的一样,而且有越来越多的趋向。问别人有没有听到过,他们都是摇头。这事儿把我弄得很烦躁,觉得是不是自己太敏感了,总是疑神疑鬼的,甚至怀疑是自己脑子有问题,出现了幻听。
差不多一个月过去,天气稍微暖和了一些,因为冰雪融化的关系,河水也越来越大,而我则穿烂了带来的所有裤子。
淘金劳动强度大,水浸土磨的,裤子不耐穿,经常是屁股的部位最先烂出两个大洞。据说当年美国西部的淘金者也遇到过相似的问题,于是有人发明了一种用帆布面料制作,更结实的工作服,之后就演变成了鼎鼎大名的牛仔裤。
当时牛仔裤已经进入了中国,只不过大家都把它当时装,也挺贵,所以从来没想过穿牛仔裤来淘金,我们只是带了些碎布打补丁。
那天吃过饭休息,我正坐在土窝子边缝裤子。这时赵胜利慌慌张张的跑了过来,他本来就有点结巴,这会儿更是有点语无伦次,说了好久我才听明白。他在树林里也听到了我以前问过的那种声音,“吱吱嘎嘎”、“嗤嗤喇喇”的,像是锯木头,不过声音比真正锯木头小得多。
我点头说没错,放下手里的裤子,让他带我去找刚听见声音的地方。同时心里隐隐的还有一丝高兴,既然赵胜利也听见了,那就说明这声音的确存在,不是我脑子出了问题。
我们俩一前一后,可没想到刚要进树林时,赵胜利却犹犹豫豫停了下来,转过头,有些为难的看着我。我起初以为他是害怕,安慰几句,可他还是不往前走,表情有点复杂,皱着眉头欲言又止。
我正要问你发什么楞啊,可转念一想,马上恍然大悟,赵胜利不是害怕那声音,而是怕我这个人。要是我猜的不错,他应该也是把金子藏在了树林里某个地方,而恰好在放金子的时候听到了那个怪声音。很明显,他这是信不过我,怕我知道了藏金子的地点。
我刚才没想到这层,一时有点尴尬,打了个哈哈,说没关系没关系,去不去无所谓。转身就要回去,正好看到武建超跑过来。只见他他满头大汗,说正找我呢,一把抓着我的胳膊要跟他走。
我的心思还在树林里的怪声音上,被他拉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甩开他的手,不明所以的问他干嘛。
他挺着急的回头对我说:“你不是学医的嘛,跟我给人瞧病去,救人如救火。”说完又要来拉我。
我赶紧往后一躲,摇头说:“我学的那是兽医,顶多给动物瞧病,怎么能给人瞧病?”说到这儿心里又不禁有点酸涩,没能大学毕业,实在是一生的遗憾。
他有点急了,说:“让你瞧你就瞧,罗嗦什么!人是高级动物,道理都差不多。”没管赵胜利,揪着我的衣服,生拉硬拽的就往前拖。
无可奈何的跟着武建超往上游走,他走的很快,我恨不得一路小跑才撵得上。路上问他是谁得了什么病,他只说到了地方我就知道了,要是他知道是什么病,也不用叫我了。
我们来到一个小岛,穿过正在干活的人群,竟然看到了一个熟人——阿廖莎,就是那个被我当做苏联间谍的俄罗斯族,这会儿看起来忧心忡忡的,显然有心事。
武建超跟他打了个招呼,说:“大夫我给你找来了,医科大学生。”
让他这么一说,我的脸顿时一热,心说武建超你这不是坑人么,我是大学生不假,可惜是个被开除的,而且也不是什么医科,是畜牧兽医。
阿廖莎倒没看出我神情不对,脸上露出些许欣喜的神色,说:“来了就好来了就好。”赶紧领着我们走到一个地窝子入口,病人就在里边。
地窝子里充满了着刺鼻的恶臭,站在外边就能闻到,不是一般的脚臭汗臭,而是那种人呕吐物的味道,透着一股浓重的酸味。
我感觉自己这会儿就跟个蒙古大夫似的,不过来都来了,只能硬着头皮上。捏着鼻子钻了进去,眼睛渐渐适应了昏暗的光线,看到地穴最深处躺着一个人。
走近了蹲下一看,发现躺着的这位我也认识,是阿廖莎的内弟,那晚他们找我讨过水喝。他躺在地上,人昏迷着,我摸摸他的脑门,烫的厉害。旁边有个小土坑,里边堆满了烂兮兮的秽物,估计都是吐出来的。
我问病人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阿廖莎从后边凑了上来,说人是从三天前开始不舒服的,刚开始是发烧头痛,浑身酸疼,吃不下饭,以为是感冒,可吃了几片药,睡了一天没见好,反而越来越严重。高烧不退,说胡话,脑子也不清楚了,而且脖梗子开始发硬,之后又……
他还要说,我连忙打断:“停停,啥叫脖梗子发硬?有什么表现?”阿廖莎皱着眉头想了想,说:“就是脖子硬呗,转不动脑袋,连抬头低头都困难,最多能轻轻点头。”
看着一个老外模样的人字正腔圆的讲中国话,我总觉得有点可笑,不过现在笑出来显然不合适,事情有点严重了,表面上看,这病人是发烧烧晕了,不过肯定没这么简单。因为阿廖莎刚所说的脖颈子硬,医学上的术语叫“颈项强直”,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
试着捏了捏病人的脖子,如果是颈项强直的话,肌肉应该会硬邦邦的,但我却出乎意料的发现,那里的肌肉非但不硬,反而显得很柔软,甚至比正常人的肌肉还要软。我觉得有些不对劲,又赶紧问阿廖莎后来怎么样,这病人的脖子就一直硬着么?
他摇摇头,说只硬了一天,后来脖子就变软了,而且软的过分,脑袋耷拉下来抬不起头,肩膀也塌着,胳膊都软的跟面条似的提溜在身上。
听他说完,我的心跟着一沉,又沿着病人的肩胛、胳膊一路捏过去,肌肉果然都是软绵绵的感觉,抬起他一条胳膊来回活动了几下,发觉阻力很小。我有些吃不准,又让武建超躺下捏了一遍做对比,最终得出了个让人很难接受的结论,这是局部瘫痪。
我挠挠头,一时也想不出会是什么病,感觉还得再仔细观察观察,抓着病人手腕测了下脉搏,又趴下去听了听心音,还试了试呼吸,仍然没什么思路。
我脑子犯浑,还有个原因是阿廖莎和武建超都在边上看着,把我弄得十分紧张。我学的是兽医,给母猪做个人工受精,治个猪瘟鸡瘟的倒还能胜任,可给人看病,那是专业不对口,纯粹是赶鸭子上架。
阿廖莎看我摆弄了半天也没啥结果,像是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对了,他之前还说,耳朵里总是听见奇怪的声音。”
怪声音?我的心咯噔一下,抬起头,瞪着眼睛盯着他道:“你说什么?”
他没想到我这么大反应,愣了一愣说道:“就是耳朵里有声音呗,他说有时候会轰轰乱响,像是过火车,有时候好像是人吵架,还有时候像是鸟叫什么的。”
我听了心稍微一宽,又问道:“那有没有锯木头的声音?”他摇摇头,说好像没有。
我这才放了心,病人应该只是普通的耳鸣,跟我听到的怪声音不一回事,骂了自己一句神经过敏,又问道:“以前有没有人得过这种病?还有,最近他除了干活,做过其他什么事没有?仔细想。”
阿廖莎先是摇摇头:“淘金野吃野住的,伤风感冒,跑肚拉稀之类的常有,吃点药扛扛就过去了。他这个病法绝对是头次见,不然也不会找你来。”说完又想了一阵,接着道:“至于干别的事,平时也就喜欢下下象棋。对了,半个月前,他从树林里捡了只死狐狸,剥了皮留下,把肉扔了……”
我的心又是咯噔一下,野外工作,接触动物,高烧,呕吐,颈项强直,之后上肢肌肉瘫痪,这些概念在脑子里飞快的组合,让我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不过慎重起见,我没敢随便下结论。只是让他们把人抬到了外边,毕竟地窝子里光线太暗,什么都看不清楚。又叫他们把那张狐狸皮拿来,铺在地上,我找了双劳动手套带着,扒开浓密的狐狸毛,在阳光下细细检查了一遍,终于看到了要找的东西。
只差最后一步就能证实猜想了,不过我没什么高兴的感觉,站起身,指着那病人说:“把他衣服脱了。”
阿廖莎的小舅子被扒了个精光,我心里有了个大概,俯下身去细细检查。看完了正面,又把人翻过来看背后,不但皮肤表面,连腋窝、腚沟、肚脐眼之类的都要扒开瞅瞅,可除了一层厚厚的陈年老灰,没发现什么异常。我脑门不禁冒起了汗,心说难道是之前想错了。
四周干活的工人都好奇的围了过来,阿廖莎喝斥他们了几句,不过没什么用。武建超看我好像找到门儿了,问这是在干嘛。人一多我心更虚了,闷着头说别着急,待会儿一起说。
说着又拨开了病人的头发,我定眼一瞧,就在脖子后发际线位置的皮肤上,有一块小小的红斑,看起来像蚊子叮出的小胞,不过中间有个突出的黑点,一摸之下还有些扎手。
我心说就是这个了,长叹口气,站起身来说道:“病根找到了,可能是森林脑炎,得马上把人送出去治病,不然生命有危险。”
阿廖莎一时没听清,问道:“什,什么脑炎?”
我又大声急道:“森林脑炎,也叫春夏脑炎,是一种急性传染病。你们谁去找辆拖拉机?必须赶紧把人送走,这事拖不得。”
可没想到,周围的人一听到“急性传染病”几个字,都呼啦一下退出去好远,包括武建超和阿廖莎,一个个满脸惊恐的望着我,好像在看瘟神。
我心里骂这都什么人啊,真是没义气,可嘴上还是解释道:“别怕别怕,被虫子咬了才传染,现在没事。”
可还是没人敢靠近,我没办法,心知必须打消他们的恐惧才能救人,冲过去把武建超和阿廖莎硬抓了过来,指着病人脖子上的红斑说:“就是这儿,被一种叫蜱的虫子咬了,这才得了病。蜱知道么?”
说着又把那张狐狸皮拿来,扒开毛找到一只灰白色死虫子,说就是这东西。那蜱虽然已经死了,可头还在狐狸皮里扎着,肚子鼓得很大,像是吸足了血,足有半粒黄豆大小。武建超插话说:“这不是狗豆子么?狗身上就长啊。我以前也被咬过,怎么没事?”
“狗豆子”是老百姓对蜱的一种俗称,东北的一些地方也叫草爬子。我冷笑一声说:“被咬了,没事是没事,一有事就是大事。”
如果我猜的不错,病人很可能在剥狐狸的时候,让蜱爬到了身上,而那红斑里的黑点,估计是病人发现被咬时,把虫子硬扯下来,结果虫子的头断在了肉里。
刚说到这儿,躺着的病人忽然大叫了一声,接着两手两脚猛地绷直,浑身像触电似的开始抽筋,一抖一抖的频率很快。人群再次哗然,呼啦一下退得更远了。
阿廖莎跟着紧张起来,问这又是怎么回事?
我扒开病人的眼皮,发现他两只眼珠正在快速颤动,又叹了口气说道:“脑炎脑炎,这是脑刺激反应,神经系统已经出问题了,抽筋抽久了,弄不好会窒息。”
阿廖莎是真的急了,毕竟得病的是他内弟,不是一般的工人,慌慌张张的叫人找车,又问我还有没有救。
我说我只是个学兽医的,心里有个大概,但也拿不太准。不过又交代他到医院了跟大夫明说是被蜱咬了,让他们对症治,这一点应该错不了。阿勒泰林区很多,大夫肯定有这方面的经验。
不过话说回来,人病到这个地步,能不能救活都不一定,就算治好了,估计也会留下严重的后遗症,当然,这半句我没敢讲。
森林脑炎算是林业工人的一种职业病,病毒寄生在动物身上,通过蜱叮咬传播,大多是隐性感染,发病率并不高,顶多有万分之一,但只要发病,就厉害得要命。而且潜伏期长,初期症状很像感冒,容易被耽误。
从这件事之后,我就总结出一个道理,概率这种纯数字统计的东西,对于个人的命运是没有意义的。就像阿廖莎的内弟,万里挑一的低概率被他赶上了,也只能自认倒霉。
事情到这儿就基本算完了,阿廖莎陪着病人出山,我和武建超找了个地方挖了个坑把那狐狸皮烧了,火着起来的时候,那些死蜱还会“噼啪”爆响,听着像放小炮。
看着渐渐熄灭的火苗,我的心情有些沉重,觉得虽然看出了那是森林脑炎,但是山上条件有限,我还是什么都做不了。武建超却拍拍我肩膀说别在意:“你已经很神了,要是没你,那人现在还在地窝子里傻躺着呢。”
我勉强的笑笑,其实心里还有个疑惑一直没讲出来,课本上说森林脑炎向来是在五六月份,多发于森林深处。我们这儿的几棵树根本算不上森林,而且如今这个时间也偏早,可以说既是错误的时间又是错误的地点,让人怎么就觉得有些不对。
我们俩边聊边往回走,为了让我开心点儿,武建超还讲了几个他当兵时的笑话。这些天的接触,已经基本颠覆了我最初对“劳改犯”的认识,觉得他这个人虽然有点粗,不过挺热心,经历丰富而且爱讲话,有点意思。
不知不觉就回到了我们自己的小岛,可远远的我就发现周围的气氛有些异样,大白天的,河边竟然没人在干活,而且地窝子的外边,正站着一个陌生人。
我心里纳闷,不由得脚步一停。那个陌生人似乎也发觉了有人靠近,警觉的看了过来,目光冷冷的。我也飞快的打量着那人,发现他腰间鼓鼓囊囊,似乎藏得有什么东西,紧接着心底一寒,认出了形状,好像是枪。
我不敢往前走了,心说自己就出去了一小会儿,家里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武建超在旁边捅了捅我,我紧张的转过头,却见他一脸笑意的说:“收金子的来了。”
我不解,皱眉问:“什么收金子的?大伙人呢?”
他撇撇嘴,一副懒得理我的样子,自己走了。正好这时大哥从地窝子里出来,跟他一起的还有个陌生人。大哥看见我,说回来的正好,赶紧把藏的金子拿来,价钱已经谈好了。
他多解释了两句,我才明白怎么回事。金子虽然是硬通货,但不可能拿到街上直接当钱花,要换成人民币才算数。采金区隔三差五的会有收金子的人来,淘金的把黄金卖给他们,他们再通过各种渠道走私到内地,从南方流入香港、澳门的一些地方。
我兴冲冲的跑到树林里,把玻璃瓶挖了出来,又兴冲冲的跑了回去,金子沉甸甸的很压手,我心里却是喜滋滋的,辛辛苦苦干了这么久,终于能见着现钱了。
其他人也都拿了自己藏的金子,陆续回来,聚在地窝子边。俩金贩子说要找个避人的地方称金子,大家刚要走,我却发现赵胜利还没来,忙叫大家别急,武建超往地上啐了口唾沫骂道:“这个赵胜利,怎么又是他!”
正说着,就看见赵胜利从远处跑了过来,人却失魂落魄,脸都是白的,冲着我们几个结结巴巴“俺俺,俺……”了半天,也没说出话来。
大哥叫他别着急慢慢讲。他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才带着哭腔说道:“俺,俺咧金子找不着了。”
作者:传统人类
国境线上的诡异往事——1985年,我在新疆阿尔泰山淘金子_莲蓬鬼话_论坛_天涯社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