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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永乐二年冬,僵持了数月的战役捷报不断,西国到底不比南诏物资丰厚,终于降不住派了使者前往南诏议和。
数月后,那个被西国使者称作绛赫公主的女人,在腊月红梅齐齐绽放漫如红霞之际入主凤鸾宫,是为绛赫贵妃。
一个被作为礼物用于求和的女子,被自己的母国弃如敝履的公主,何德何能在敌国后宫,享如此大的殊荣,风头甚至盖过了端坐中宫之位的皇后娘娘。
人人都道是,贵妃擅魅惑之术,否则素来不重女色的帝王怎会夜夜宿在凤鸾宫,坐拥天下的君王何等美色不曾见过,怎么偏偏叫这位绛赫贵妃失了心、颠了魂,俨然一副耽于美色的昏君姿态。
1
冬日的帝京,雨夹雪簌簌地落了一地,风一起,冻得人仿佛血液都能就此凝固。
梦里是铺天盖地的血迹,染红了白茫茫的雪地,她在哭,哀恸贯穿五脏六腑。可她怎么也想不起来究竟是在为谁而难过。
立夏站在帐子外轻声道:“娘娘?”
绛赫推开立夏伸过来的手,“去,铺纸研墨。”
立夏不敢不从,怀揣着满肚子的疑惑去外殿将宣纸铺在案几上,贵妃尚是西国公主同使者一道前来我朝求和时,衡王当着所有朝臣的面取出西国前长公主的字请娘娘临一幅也叫各位大臣开开眼。
立夏虽没能亲眼见到,可也从那日当值的小太监口中得知,娘娘当日站在大殿中,直言自幼多病,并未同兄姊入宫学,一手字怕是会让人看了笑话去。
堂堂一国公主,竟未入过宫学,在座的大臣哪肯轻易放过这个可以扫敌国脸面的机会,只道是公主谦逊,话里话外都是不容拒绝,绛赫逼不得已临了一幅,却是连五岁的稚童都不如。
气得西国使者脸色白成一片,脸上难看的笑几度挂不住,最后还是陛下出言将此事圆了过去。
再后来,绛赫留在宫中,经年盛宠不衰,也再无人敢提及此事。
外殿就设着书案,上面放着笔墨纸砚,娘娘偶尔会望着出许久的神,却从来没让人搬走,也从未涉足那块地儿。
立夏堪堪磨好墨,绛赫赤着脚走至案前,伸手去拿架上挂着的白玉狼毫,立夏看见娘娘的手在空中微微发颤,却没半分犹豫蘸了墨提笔写:“玉衡、摇光、开阳”,没写两遍她的手便开始止不住地发颤,那支御赐的狼毫,就从她的手中跌落在地。
立夏没有念过书,只隐约能看清楚是什么字,不知道其含义,也不敢问。
绛赫看了一眼地上摔断的狼毫,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她疲惫地闭了闭眼:“收拾好,陛下来了本宫再向他请罪。”
宫外人人都传,这位绛赫贵妃必是有哪些过人之处,否则怎么会轻易地拢住了陛下的心。小太监胡寿告诉她,宫外的画本子都把贵妃比作祸国妖妃妲己,立夏在贵妃身边待了四载有余,实在是没从娘娘身上看出一丝狐媚的影子。
贵妃常年一副病容,身量薄得风一刮她们侍婢跟着一块儿提心吊胆,姿色自然是上乘的,只不过这后宫哪里缺得了有颜色的女子?
绛赫朦朦胧胧地又睡了过去,醒来贺询就坐在她的床边,宫人服侍她洗漱后他从立夏手上接过药碗,吹凉了一口一口喂给她,起先他这么做还能让宫人惶恐得不行。
除了先皇先太后,宫中可从来没有谁能得陛下亲自侍药,日子长了谁也见怪不怪,这宫中谁人不知,绛赫贵妃是当今圣上放在心尖上的人。
贺询白日里不常到后宫,次数多了会惹得朝臣非议,多是宣妃嫔前去昭阳殿伴驾,绛赫自然是不一样的,她体弱,贺询怕她在路上颠簸或是惹了风寒,从不派人请她前去伴驾,自然也不会请旁的妃嫔去。
久而久之,他便连别的宫殿也不去了。
这一觉睡得格外绵长,她咽下最后一口汤药时宫人已经开始摆膳,贺询怕她无聊,便絮絮地拣了些朝堂上有趣的话说给她逗闷子。
立夏自幼长在宫中,不知道寻常人家夫妻间是怎么相处的,但她猜想,就算顶破了天,也不过是陛下和娘娘这般。
贵妃是有福气的人,这种福气,旁人艳羡不来。
白日里睡的时间太长,夜里睡不安稳,她醒来的时候天还未明,再阖上眼却怎么也无法入眠。
许是夜太沉,轻而易举地就将那些压制在心底最无助的记忆翻涌出来,借着微弱的烛光绛赫抬起自己的手腕,细细地摸过上面每一寸皮肤。
她尚未发出多大的声响,便将身边的人吵醒,贺询将她重新圈进怀里。
他不说话,帐子里就静静的,她乖乖地枕着他的臂弯,眉目恬淡,她鲜少在他面前流露出如此不设防的表情,便是这样静默的对视也足够叫人觉得温柔缱绻得不真实,他抚了抚她的发,“宫人说你这几日梦魇不断,明日再请太医来瞧瞧吧。”
他把下巴搁在她的肩胛骨上,在上面轻轻地咬了一口,然后翻身把人压在身下,对上她乌溜溜的眼睛,俯身亲了亲她的鼻尖,神情柔软得一塌糊涂:“把身子养好,替我生个孩子好不好?”
他太怕她拒绝,以至于尾音微微发颤。
良久后他看见她笑了笑,很轻很轻地应了好。
2
元和四年,连着祁江十三个州县大旱数月,无数百姓颠沛流离,饿殍遍野。
赈资迟迟没有落到当地官员手上,皇帝震怒,下令彻查,边疆却传来西国几度进犯边界,滋扰百姓。
可算得上是真正的内忧外患。
西国送公主前来求和尚不足五载,这么快便要撕破脸皮,可见绛赫在西国的地位实在不足挂齿。
赈资一案最终查到了衡王头上,衡王被暂时收押在大理寺,与此同时,探子递上了西国皇帝与衡王来往的书信,坐实了衡王通敌叛国的罪名,也撕破了南诏与西国的最后面皮。
绛赫在宫中的地位瞬间变得更加微妙起来,那些平日里见到她唯唯诺诺妄图从她口中打听皇上喜好的后妃一下在她面前趾高气昂了起来,连宫人也颇有些不把她放在眼里的意味。
消息传到贺询的耳中时他正在看西边传回来的战报,他身后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山河舆图,上面绘的便是属于他的,南诏的江山。
衡王入狱一事尚未流传出去,西国皇帝失了内应急得像只无头苍蝇。
他与衡王早有勾结,衡王允诺他日登基许西国以东部十四州,西国皇帝满心想着若能借助衡王之力里应外合攻破南诏边界,再破了定嘉,便可一路长驱直下直取帝京,届时哪里还需要受制于人。
南诏国力强盛,他盼了几年好不容易盼来这样的天赐良机,两人各怀鬼胎自以为天衣无缝却不料不过几日衡王便被捕入狱,西国皇帝失了衡王这个内应,已经隐隐有了投降的趋势。
近日有朝臣上报,祁州各地的赈资灾情得到了缓解,赈资到后不过半月,天降大雨,各地灾情现已得到有效的控制,民心也稳定了下来。
3
“……你说绛赫贵妃,终究与那位有几分相似啊?”
“我看是半分也比不上的,还说是一国公主呢,也忒独了。”
另一人伸出一只手扯了扯那宫婢的袖子,“嘘,别瞎说。”
两人齐齐向立夏欠身:“立夏姐姐。”
走出一段距离后立夏才回身看那两个宫婢的身影,啐一口:“嘴碎的东西。”
回到凤鸾宫贵妃正在宫人的服侍下梳洗,立夏从宫人手中接过梳子,蘸了桂花油将鬓角的碎发抿齐,加以珠钗点缀。又在妆篦捡了枚螺黛在手里,绛赫推开立夏的手,立夏不太摸得准娘娘的心思,站在一旁有些手足无措。
“就这样吧。”
立夏有些诧异,贵妃素爱浓妆,不论何时一张脸都是极明艳夺目,虽说素着一张脸也是极貌美,却叫人有些许不适应。
今日皇后借赏花为由头宴请朝臣女眷,许是这些年皇后深居简出,免了后宫一众嫔御的请安,几度让人想不起来还有皇后这个存在。
偏又在这个关头宴请后妃和官眷,饶是立夏也看出来她不安好心。
绛赫看出了她的惴惴不安,笑着劝慰她:“皇后此次,是有些急功近利了。”绛赫对着镜子将繁复的钗环换成素净典雅的,“我不害她,却也不能不防她。”
立夏忽然有些恍惚,都说绛赫贵妃空有圣宠内里还不是粗拙浅陋的草包一个,可她总忍不住会觉得,贵妃是在刻意藏拙。
贺询听到宫人禀报皇后宴请后妃和朝臣女眷请他过去时,也只是淡淡地嗯一声示意知道了,明知皇后是想借此宫宴试探他对绛赫的态度,她断不至于让自己受了委屈,可他还是把握着时间去了。
原因无他,他只想看看她会不会在受到刁难的时候求助于他。
真卑鄙啊。
孟氏是真真地拿出了她皇后的架子,话里话外俱是贬低绛赫,贺询坐在主位上望过去,便见她面不改色地应是,要他说她今日确实是太过素淡了点,像刻意让孟氏挑她的错漏。
宫宴至半时贵妃被皇后失手推入水中,春寒料峭,绛赫被救起的时候整个人瑟缩成一片,所幸在场的都是女眷并无外男,否则绛赫从此便又凭空多出一条罪名。
她裹紧了身上的裘衣,额发还滴着水,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皇后和其他后妃,再看一眼贺询,那一眼长得让他勾起了藏在最心底的痛,她说:“臣妾告退。”
贺询的手便没有伸出去,他看见她越走越远,那一幕像极了经年之前。
皇后跪伏在地上,等他的脚步声都远去了,她才搀着宫人的手站起来,急急与身边的心腹说:“本宫只是想看清楚她的脸,她是自己跳下去的?我怎会这么蠢?”
朝臣女眷离席前有不懂事的小女儿拉着母亲的衣角:“刚刚贵妃娘娘给陛下看脸色。”
那妇人一惊,急急捂上小女儿的嘴,望了一眼四周告诫她:“不许胡说!”
她还小,尚不知道“宠妃”这两字有多重。
4
贺询在凤鸾宫待到了落幕时分,听完太医禀报贵妃有些寒气入体,悉心调养便无大碍便推开门走了进去。
殿内一片静谧,宫人跪了一地,他的脚步声竟成了最大的声响。
正要端起那盛在白玉碗里的汤药,就听见幔帐里传来哑得不行的声音:“陛下不必费心了,索性臣妾的命贱,就算是把身子养好了也是给人折辱的。”
哪怕是明知这副姿态是故意做给他看的,心中指不定又做着怎样的筹谋算计。她只需稍流露出可怜娇弱的神色,他便输得一败涂地,束手就擒,可真是窝囊极了。
他却甘之如饴。
甚至这一次,他故意将皇后对她的诘难视而不见,想让她看清在这后宫唯有他才是她的倚仗,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却不料她一改平日娇纵的形象,非但没有反唇相讥反而处处给足了皇后的脸面使人挑不出错漏,倒显得皇后太过斤斤计较。
他应该知道的,她的怨气是留着等他呢,她算准了自己拿她无可奈何,他的喜怒,牢牢被她牵制在股掌之中。
屏退了宫人,他把那碗汤药捧在手里先试了一口,恰是能入口的温度。贺询笑,瞧她算得多准,断不至于委屈了自己。
走至床前才发现她早已背过了身子,行至榻前,他道:“你自己起来喝或是朕一口一口渡给你?”
榻上的人久久不出声,贺询不耐,翻过她的身子对上她泪痕宛然的脸,只一眼就足叫他方寸大乱。
这些年来她倚仗着他的纵容,刁蛮骄纵一样不落,十足十的宠妃模样,却从未有一次,在他面前流露出一丝真情。
贺询下意识地将人揽进怀里,细细密密地吻去她的泪,他听见她说:“哪怕今日我便淹死在池中,你也觉得是我精心谋划好了栽赃皇后是吗贺询?”
直呼君王名讳是何等的大忌,她的语气神情却分明不觉得僭越:“你真以为?我稀罕这个皇后位置?”
他不答,只像幼时乳母哄他入眠那般轻轻地顺着她的背。哄着哄着,就发现怀里的人沉沉地睡了过去,贺询小心翼翼地用指腹一寸一寸抚摸她的脸,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娃娃,不敢多使一分力道。
烛光摇曳下,年轻的帝王将她拥在怀中,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在她的额发间落下一吻。
“我一直都知道,我给你的,你从来都不稀罕。”
“是我,想将这后位许给你,也是我,想将你永远留在身边。”
她若清醒,兴许就能从他的嘴里听见另一个名字。
贺询一直在床边守到半夜才起身移步永寿宫。
皇后坐在殿中,正在往另一杯里斟茶,听到声音也不回头:“陛下来了。”
身后的人没有声音,她笑了笑:“恕臣妾无礼一次,便不与陛下行礼了。若陛下不嫌弃,便请陛下坐下一同品品臣妾这茶。”
贺询绕过她坐在她的对面,殿角燃着安神香,白烟袅袅笼着一屋的寂静,皇后将茶往他面前推了推,“陛下此次来,是想让臣妾自请废后的罢?”
“宫中人人都传,陛下是因为绛赫贵妃容貌有七分肖似那位才独得圣宠,这七分到底占着多大的相似,臣妾毕竟也未曾亲眼得见,于是便宴请了其他的朝臣女眷,看她们的表情,这七分应当是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
他脸上的震惊来不及掩饰,脸上的表情悉数冷却了下来,沉声问:“你知道什么?”
她却答非所问:“陛下想以什么由头废了臣妾?中宫无子?可陛下瞧瞧这后宫,除了被陛下捧在心尖子上的绛赫贵妃,哪位有宠?哪位又有所出?”
她握着茶杯的手用力得骨节泛白,脸上的笑也越发狰狞,“在陛下眼里,臣妾不过是仗着母家鸠占鹊巢,陛下是迫于朝臣压力不得已才立我为后,所以臣妾连皇后寝宫便都要拱手让人。如今陛下更是为了她不担上这媚主惑君的名号,便要臣妾自请废后。”
“那些人为了防止她日后不受他们牵制,早早便逼着她喝了绝子汤,在她的体内养蛊,陛下莫不是还天真地以为,她能为陛下诞育皇嗣罢?”
贺询直接掐上她的脖颈,袍袖打翻了桌上的茶水,问:“你做了什么?”
“陛下已经猜到了不是吗?她常年多病,除了那些年受到非人的折辱,体内的蛊毒更是复杂难解,至今太医院束手无策。”
贺询霎时便红了眼,压抑着怒气松开手说:“解药。”
皇后施施然坐下,重新替他斟了茶,“陛下放心,解药臣妾自是会给的,但您比谁都清楚,她中毒时日已久,就算有解……”
似是想到什么,她忽然意味深长一笑,眼里的恨意不加掩饰,“其实陛下应该庆幸的,她对那些人有用,否则您也知道,咱们这位娘娘,姿色可是算得上最上乘。”
贺询听见自己因用力压迫骨头发出的声音,他说:“你到底想要什么?”
“臣妾所求,不过是求陛下保孟家荣华富贵,保臣妾最后一丝体面。”
衡王一事牵连甚广,涉事官员不在少数,孟氏的胞弟孟源便在其中,五年的光阴早把孟家光鲜亮丽的皇后母家从根子里腐朽透了,孟氏为了保全孟家最后的体面,不得不这时候将这张底牌早早地放出来。
“朕答应你。”
“陛下便不想知道,今日她为何用这么拙劣的方式栽赃臣妾推她入水?”
贺询的步子顿了顿,却没再听,继续向外走去。
孟氏跌坐在地,哪怕他知道就算有解,她中毒时日太长也命不久矣,哪怕他知道她永远不可能为他诞育皇嗣,他还是毫不犹豫地便答应了她的要求。
瞧她,嫁了个何等深情的男人,只怕是这后宫所有女子加起来,也不足以同他放在心尖上的女人相提并论。
那杯茶便静静地放着,涟漪都不曾起一丝。
春末,皇后孟氏因多年无所出,自认才能不显自请废后,降为清妃,从此深居永寿宫,为陛下祈福。
伴君多年始终无子,身为皇后的她,自请废后去冷宫度过余生
同年,朝臣多次奏请皇帝另立新后,后宫空虚,皇嗣微薄,陛下应广纳后妃,绵延帝嗣。贺询力排众议,立绛赫贵妃为后,绶金册凤印,为六宫之主。
5
与西国那场仗,从元和四年秋至元和六年春,历时一载有余,南诏铁骑踏入西国皇城的同时西国皇帝自刎于寝宫,他至死也不明白,本来都在计划中的局势为何突然反转,倒叫西国在他手上亡国。
给凯旋的将领设庆功宴那日贺询喝得酩酊大醉,屏退了所有人躺在绛赫的膝上,他醉得厉害,眼底却还是一片清明。
他抚着她的发,眼里俱是柔情:“我把西国灭了,从此你再也不用受他牵制了。”
她佯装不解,问:“陛下说什么?”
他却不答,执起她的手腕凑到唇边落下一吻,那里的皮肤完好如初,若不是探子告诉他,他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些人狠毒地挑了她的手筋让她彻底成了废人。谁能想到,这双手的主人原是曾经名动帝京的才女,谢杓。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叠信纸,上面的字体歪歪扭扭,说:“你给衡王、西国皇帝送的书信,都被我的探子截下来了。”
“这上面,七成的情报是假的,我让它变成了四成。”
她不知道,得知这上面的内容七成为假时,他内心有多欣喜,下一步却让人临摹了字迹说得有六分真,衡王还在帝京,他舍不得让她冒这个险。
“谢杓的字要模仿起来确实不易,可绛赫公主的字,要叫人写得以假乱真难度并不大。”贺询说这话时连胸腔都隐隐作痛。
他抬头,却见她的脸色倏忽冷了下来。
第一次见谢杓,是在贺询十七岁那年。
皇家围猎那一日,贺询为了追一只白狐甩开了身后的侍从,今日没有一只猎物是他自己所猎得来的。衡王刚从他身边经过,趾高气昂地向他炫耀他猎得的鹿。
衡王处处同他作对,贺询不想搭理他,却也不愿意这么让他这么看轻了,于是便偷偷甩开了侍从只身前去追那只白狐。
但他还是低估了衡王的卑劣程度,他见贺询甩开了侍从便搭箭射中他的马匹,贺询被摔落在地,手肘险些脱臼,与此同时他听见衡王得意的笑。
谢杓是听见他的呼救才来的,贺询也没想到自己这么落魄的模样给一个小姑娘瞧了去,满心只想她不认得他是最好,她却疑惑道:“太子殿下?”
贺询恨不能就此把脸给捂住。
她却仿佛看穿了他心中所想,也不追问,从马背上伸出手,“上来吧。”
贺询也不知道,他是怎么鬼使神差地就将手递了过去,他也不知道,这么瘦的小姑娘是怎么有那么大的力气把他拉上马背,他听到了猎猎风声中那姑娘声音里不加遮掩的戏弄:“不行啊,小殿下?”
贺询生平第一次,在一个比他还小的姑娘背后,羞得红透了整张脸。
两人翻身下马,他才开始认真端详这位姑娘,她着黑色骑装,额发束在玉冠里,若是远远瞧过去当真会以为是谁家的小公子,稍近了看便能发现这个“小公子”皮肤白幼,眉眼间分明是个姑娘模样。
他实在想不出是哪家的小姐,作风这么不拘一格。
贺询问:“你叫什么?”
谢杓正拍打身上的尘土,闻言轻飘飘地扫了他一眼,那一眼叫他想起她的那句轻薄的“小殿下”,她却忽然端端正正地福了一礼,恭声道:“禀太子殿下,臣女谢杓。”
他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就被蜂拥而至的侍从团团围住,动弹不得。太子殿下失踪,整个围场早已乱成了一锅粥,再回过神他看见谢杓站在不远处,俏皮地朝他眨了眨眼,随后转身站在谢丞相旁边。
原来,她便是那个兵法谋略不输边疆将领,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的谢丞相独女,十三岁便名动帝京的谢杓。
谢杓,谢杓。
往后数十年他都忍不住想,是不是他念的次数频繁,所以这个名字轻而易举地便烙在了他的心里,在往后孤寂漫长的岁月里,触碰起来就叫人痛不欲生。
再见谢杓是在刘皇后举办的荷花宴上,这种宫宴,名为赏花,实为选妃。太子近弱冠之年,选妃之事一拖再拖,如今皇帝病重,确是到了刻不容缓之际。
刘皇后派人来请贺询时他原已想好借口推拒,却突然想起来谢杓应当也在其中,谢丞相的独女,这帝京一众贵女之中,怕是身份没有比她更尊贵的了。
他一眼便从那些女子中认出谢杓,她穿一袭淡紫色宫装,额间贴了红钿,在一众女子争相答刘皇后话时漫不经心地拨弄扇尾的流苏。
刘皇后招他过去,象征性地问了两句功课便叫他退下,他一抬头,便看见谢杓撑着下巴笑意盈盈地看他。
几乎是在那一瞬间,贺询的心跳快得仿佛要冲破胸膛。
宫宴甫一散席他便失了稳重直奔凤鸾宫,刘皇后正在宫人的服侍下拆髻,从铜镜里瞄见了太子一眼便轻叹了口气,揶揄道:“从前选妃一事我百般劝你也不见你有今日半分上心,满口是全凭父皇母后作主。如今是哪家的贵女如此得咱们的太子殿下青眼?不顾仪态地便奔来了。”
他到底是有多蠢?才会觉得只要他开口求,父皇母后就真的能让他如愿娶了谢杓作太子妃?谢丞相哪怕是真的无意权臣之位,在如今朝堂上举重若轻的份量,也是骑虎难下。
父皇早就疑心谢丞相有不臣之举,怎么可能让出身谢家的谢杓,成为南诏未来的皇后?
他是有多蠢,才轻易地被刘皇后允诺的欣喜冲昏了头脑,忘了深思这里面盘根错节的关系。
他原还想着,再过两日,让针工局做的裘衣就该送来了,届时叫人送去谢丞相府上……
他原还想着,明年开春,他便能将她迎入宫中……
他还在睡梦中,醒来就听说谢家昨夜被抄,谢丞相里通外敌,意图谋反。
刘皇后闻风匆匆赶来,见太子赤着脚着寝衣跪在昭阳殿外,顿时气血翻涌对着贺询的脸狠狠地掴了一掌,捏着他的肩膀的力道恨不能将他捏碎,厉声斥他:“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怎么独我,生了你这么个情种?”
“你真以为?你父皇不敢废了你?”
“瑶华宫那位虎视眈眈盼着你出错,你现在是要把我所有的筹谋毁于一旦!”
他多想同母后争辩,他的谢杓是个多好的姑娘,她不该因为谢家受到皇家忌惮而牵连受罪。
她本该无忧无虑地过这一生,有个疼她宠她的夫君,怎么明明他那么爱她,却要成为她所有悲剧的祸源?
贺询听见刘皇后跪在地上替他求情的声音,那声音渐渐缥缈,直至他再也听不见……
次年秋,太子迎孟太守女为太子正妃,冬末,帝崩。又年,恭钦太后薨。
他抬手抚了抚谢杓的脸,语气又轻又柔:“这后位,我绝不许别人占着。”
她不语,取来早前被她摔裂的白玉狼毫和她收在匣子里的宣纸,上面俱是夜深人静时她被梦魇缠绕惊醒后所写,一遍又一遍。
“玉衡,摇光,开阳是为杓。”
她的笑容依旧讽刺:“你瞧,拦在你我之间的,便是我谢家满门。”
室内昏黄的的光线也不能将她的容色掩去半分,贺询抬起她的下颌,轻轻地吻上她的唇角,说出口的话却是作为一个帝王不该有的乞求:“你恨我吧,别不要我,怎么都行。”
6
贺询永远忘不了,那日谢杓一眼看见他便从宫人手上挣脱开,直直扑在他的脚边跪在地上对他磕头,他看见她的长发乱成一片,地上有沙砾磨破了她的皮肤,沾染了她的血。
她的声音又沙又哑,攥着他的衣摆不愿撒手:“殿下,求殿下明鉴,是谢家不配觊觎这太子妃位,父亲绝不敢有谋逆之心。”
贺询觉得那一瞬间胸腔痛得几乎要把他整个人压垮,他的手指蜷了蜷,不敢多看她一眼,别过头吩咐:“带她下去。”
谢杓被带下去前对他说的话他毕生也忘却不了,她推开宫人的手撑着自己站起来,笑脸上是濒临绝望的笑意:“贺询,他日登基可别忘了,金龙椅下埋的可是我谢家满门忠烈的尸骨。”
这话实属大不敬,宫人高高扬起手重重落在她的脸上,谢杓的脸登时高高肿起一片,贺询双目沉沉,直教那名宫人吓得一个腿软跪在地上,他咬着牙问:“谁准你打的?”
他抬脚重重地朝那人的心窝子上踹去,“我再问一句,谁准你打的?”
那宫人一下翻了过去,又爬起来跪好,谢杓慢慢地站起来,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渐渐走远。
那个名为谢杓的姑娘,就这么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他的生命。
谁又知道,她受了多少苦楚才从当年人人都赞一句的惊才绝艳变成如今这声色如常的模样。
衡王自没有这样通天的本领将人从天牢无声无息地带走,他一边派人寻着谢杓的踪迹一边处理衡王留下的破绽,又从宫外找来与谢杓身量相仿的女尸伪装成自杀的假象。
再有谢杓的消息已是他登基一年后,贺询捏着密信久久不能自抑,他到底还是天真,以为她只要好好的活着便是最大的欣慰。
他派人从西国绛赫公主身上查起,牵出衡王与西国皇帝间见不得光的勾连,洞悉了他们的目的顺理成章地发动战争,他不知道后人会对他这种行径作何评判,他只知道,他得接回他的谢杓。
便是拿余生偿还,他也是甘之如饴,他甚至愿意拿一切换她百岁无忧。
元和六年,玄帝为谢家昭雪,谢家长女谢杓受命于先帝潜伏西国皇宫,冒死传递敌国情报,以助我朝他日一举收复西国,便也是昔日的绛赫公主。
此诏一出,举朝哗然,彻底堵住了群臣悠悠众口,无人再敢对皇后不敬。
7
谢杓病重在元和九年冬,早年落下的病症把她折磨得憔悴不堪,头发也成把成把地脱落,贺询第一次有作为君王束手无策的感觉。
“皇后若有什么旁的闪失,朕看你们也没什么用处了!”
太医院的太医跪在地上浑身发抖,生怕一个差错就被盛怒下的皇上拉出去砍了,可贺询自己也知道,他们已经尽力了,谢杓确是到了强弩之末。
他不想承认,也不敢承认。
这些日子他下了朝便待在凤鸾宫,膳食汤药事事躬亲,生怕他离了半步谢杓便一睡不醒,汤药苦涩难以入口,谢杓喝了常常吐出来,他便叫人再盛一碗,小心翼翼地喂给她。
朝臣的奏章有如飞雪般地递上来,直指陛下为了这位谢皇后,是要罔顾江山社稷。
“我才五岁时,先太后就教我,‘君举必书,所以慎言行,昭法式’,可你啊,是我唯一的任性。”他拉着谢杓的手,絮絮叨叨地从过去说到未来,仿佛只要说出来,便都能一一实现。
谢杓的脾性越发不好,那些年的委屈、隐忍悉数爆发时宫人都不敢靠近半步,只有贺询抱着她,一声一声宠溺地轻哄,生怕她哪里碰伤了自己。
谢杓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有时候一睡就是大半日,他便叫人将奏章搬来,在外殿批阅。
便是这么守着她,日子也足够温暖绵长。
那日他下了朝便见到她披着裘衣坐在外殿,手上执一支笔,撑着脑袋看向殿外,恍惚间他便看见十三年前在荷花宴上,那个摆弄扇尾的小姑娘。
他过去扶着她的手,面上不显,心里却隐隐发慌,问:“想写什么?”
她坐在那儿,轻声道:“玉衡、摇光、开阳。”
她侧着头看他,“那是我父亲对我最大的期盼,他说唯有‘避’才能护住我和谢家。”
“可还是没护住。”
贺询闻言心里一凉,却还是依言带着她一同写下。
堪堪落下最后一笔,上面的字迹便被血迹取而代之,那是他最触目惊心的恐惧,谢杓倒进他的怀里,立夏登时像失了魂,急急忙忙朝外喊:“快请太医!”
她的生命在他的怀里渐渐流逝,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一定是他所求太多,妄想两心相悦,还妄想白首不分离,所以上天便狠着心要将她从他身边夺走。
“谢杓,你别睡……”贺询的喉管里发出难听的哽咽,“你若是睡了,我便……我便……”他忽然可悲地发现,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威胁她的了,如今她真的成了没有挂碍的人了。
谢杓极轻极轻地笑了笑,贺询附耳去听,她说:“贺询,若有下辈子,我不要遇见你了。”
“好,好,都依你的,我只求你这辈子安安稳稳地陪着我,哪怕你怨我恨我……”
“余生还长,够你忘记我了,贺询。”
“算我求你了,再等一等,太医很快就来。”
“我陪你说说话好不好?”
“……”
“我哪里还能忘记你……”
他的怀里搂着她,面色苍白,神情极哀。他慢慢地阖拳,又松开,很小声地说:“你还没说爱我。”
“谢杓,你看看我好不好?我好痛。”
怀里的人没有动静,贺询感觉到她的身体渐渐变冷,年轻的帝王跪在地上,终于泣不成声。
尾声
怕是遇见你,只是梦一起。(原标题:《病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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