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是这样一种奇妙的存在,凡是经过它的掌心的东西,悄然演变为从前,甚至幻化为童话故事开篇时牵动人心的那一句“很久很久以前”。
我的童年是在乡下祖母家度过的。在农村大人们忙着繁重的农活,当时,我的大舅和二舅间隔一岁的孩子们需要照看,生了很多女孩子的母亲频频送我们去祖母家“抱孩子”,虽然只是六、七岁的光景,但也能照看表兄妹。
大舅的家面对着一个十多米高的土崖壁,村子里的人时常到那里挖取白土作为填厕所或牛舍羊圈里的垫底。大舅也乐意村里人来取土,倒也不是多么热心肠,而是崖壁上的土取得越多,大舅家的院子也越大。那时早婚早育的大舅手里牵着大儿子,二儿子已在坑头地上趴来趴去,大舅母胸前还吊着三儿子。自第一个男婴落地之日起,大舅已经开始盘算孩子们将来的居所。所以他是巴不得人们把这一座土崖连根拔走。据说这崖壁是一片古坟场。村里人取土时常挖出一些白森森的死人头骨或肢体骨骼,大家早已习以为常,用铁锨铲了扔到一个深坑里去。有一次,一个年青小伙子来拉土跟大舅扯起闲话说:“今天我要是能挖出一些文物铜钱之类的宝贝多好。”
“这些死人个个是穷鬼,你不见那些棺材板都没个好点的。”
那个小伙子一边和大舅说话一边抡锄刨土,咣当一声,锄头触到一个硬物,又一锄下去,触到的不是死人的白骨也不是石头,而是一件有棱角的物件。会是什么呢?大舅连忙凑上前帮忙。眼见有份,大舅和年青人约定如果挖到值钱的物件,一人一半。于是整整一个上午,俩人汗流浃背挖出来的却是一块块大小不一的砖块,除了大小,形状、材质与普通的并无二样,只是经过岁月蹉跎,颜色呈灰褐色,而引人注目的却是砖面上雕刻着图案纹饰。这时,舅母从外面回来,看到院子里一溜摆开的青砖,不屑地说,我看你们是穷疯了,费力气挖这破烂,我娘家里挖出的这东西满沟坝扔着,砌茅房墙脚还嫌弃呢。然后称娘家大伯病重要立即和大舅起身去看病人,帮那小伙子装满一车土走人,急忙掩起大门和大舅耳语了一番。于是大舅家“铁将军把门”上锁了好几日。后来听说,大舅母看到那些雕刻了花花草草的砖块,认为这位墓主人一定是有钱的主儿或是一名官员——土层深处说不定埋藏着宝物。于是撒谎回娘家支走那名小伙子,大门紧闭,来取土的人屡屡拉着空车骂骂咧咧的返回。过了几天,大门开启时,崖壁底部出现了一个深洞用玉米秆覆盖着,大舅母说是挖的地窑准备储放秋收的洋芋和大白菜。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听说大舅夫妇二人白天黑夜地大干,果然挖出一个深入地下的墓穴,俩人在夜里拿着灯盏进入寻宝。照后来大舅的说法,墓室分里外两进,室壁四周镶嵌着雕花青砖,室中央摆放着一口大棺材,木板厚重,棺里并排躺着两具尸体,看得出是一男一女,而且两尸紧挨着,头相互倚靠,女尸的胳膊像是在搂抱着男尸。看那安葬的排场应该说是大户人家,可除了那些破砖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但对于大舅的话祖母和母亲等亲人并不相信。私下里议论对舅母言听计从的大舅肯定挖到了值钱的东西,只是不肯承认罢了。大舅母精明强干,但为人刁钻不大合群。改革开放以后,大舅做生意成了村子里首先富起来的人,有人就说本钱是从那墓穴里掏来的,也不知真真假假。而留在我记忆里的那些雕花砖块,在阳光下闪烁淡淡的光芒,砖面四周有一些简单的花纹,而在中间圆形、方形、椭圆形的凹面,有一些我们日常生活中没有见过的花。大舅和我们一块观看,说这是荷花,长在水里,那是牡丹……生长在北方黄土高原的孩子们历来看到的都是长在泥土里的植物,对于生长在水里的花朵难免新奇。于是仔细端详,但见硕大叶片之上一朵盛开的花,一枝花苞圆鼓鼓的十分惹人怜爱。痴痴看着我竟有些发呆,虽然年幼可对于死,对于地面之下的黑暗却有一种本能的恐惧和神秘感,一阵清风拂过,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翩跹飞落在花苞上,换了平日见到这样一只美丽的蝴蝶,我一定会想法去扑捉,而在那天我感觉那只蝴蝶也是从那深黑的地底下飞出来的,看得久了只觉花枝摇曳、暗香弥漫,它们在地底下埋藏了多久才于今天与我相见?
不久之后我生过一场病,大舅母对我母亲说该不会中了什么邪气,那天坐在院子里盯着那些墓砖好长时间,呆呆愣愣的叫了好几声都听不见,给吃点“嘟哇”吧。于是母亲到寺里找了阿訇在一张字条上写了驱邪的经文让我喝了下去。当然这也是后来听大人说的。
再次到大舅家已是一年后,目光到处搜寻却只见殘片碎屑少有完整。是啊,人们企求金银财宝,对于几朵雕刻在砖块上的花花草草又有几人能够驻足凝眸,并透过那些线条感受那湍急如河流的时光深处的前尘影事?品味青砖上永不凋零的花朵凝结的馨香?以及那生从何处来,死向何处去的迷茫和有形无形的忧伤?